坚硬的月光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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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硬的月光
   回族 /马金莲
   《朔方》2010年第3期
   爷爷属狗,奶奶属虎。
   爷爷是在五十四岁这年宣布要和奶奶离 婚的。
   他是当着一大群看热闹的人宣布的。人 群里男女老少都有,有旁人,还有他们老两 口的儿子、媳妇、一大群孙子孙女。大家神 情紧张地观看着,等待事态的进一步发展扩 大。大伙都认为爷爷这个老汉老糊涂了,气 极了,才说出这样让人忍俊不禁的话。
   爷爷的神情却是认真的,决绝的。他将 大手挥着说不要了,不要了,叫她立马走 人。他的声音大得像炸雷,嗓音里显出怒气 冲天时才有的声嘶力竭来。他挥手的姿势, 叫人觉得他不是在宣布不要女人的事,而是 在当众宣布庄里的一件大事。
   这时候正是夏天。炎热干燥的夏季风悄 无声息地吹过山顶,沿山谷往下溜,溜进撒 马庄的各家各户。大家忙昏了头。正是青黄 相接的茬口,麦子转眼就能搭镰收割。繁密 硕大的麦穗上包裹的那一颗颗麦粒中饱含 的,不再是青绿的汁水,而是实实在在的 面。搓一个麦穗在手心里,吹尽麦衣,就是 绿中泛黄的麦粒,扔进嘴里嚼嚼,能够尝出 饱含着麦子面粉的清香。用撒马庄老农的话 讲,就是麦面快硬了。还没有硬到一定程 度,说明麦子暂时还不能动镰收割,得叫伏 天的毒日头再烤晒上几天。
   豌豆早就动手收割了。豌豆总是比麦子 黄得早。今年是个丰年,开春多落了两场雨 水,初夏又零星飘了几场小雨,庄稼的长 势,样样喜人。豌豆浑身挂满了大刀一样的 豆角,角里含着颗粒圆润的豆子。从豆角的 肚子鼓胀起来,我们就开始揪豆角吃,撒马 庄的女人娃娃都喜欢吃。用狗粪和人粪做肥 料种出的豆子,豆角分外清甜脆香,嚼在嘴 里嚓嚓作响,汁水充盈,满口甜香。吃不多 久,豆角的肚皮上泛起白色,再吃,一股豆 腥味。豆角老了,不能生吃了,大家就揪来 煮熟吃。熟豆角是另一种味道,咬在口里, 面沙沙的,分外香。因为已经含上了面粉, 可以和其它饭食一样,吃一顿就能饱半天。 一些不爱做饭的懒婆娘,就天天煮豆角吃。 吃得精屁股娃娃们肚子圆鼓鼓的,老远飘过 一股屁臭味,他们还在放,嘭嘭嘭嘭,屁声 像谁在放炮,沉闷有力,隐隐中包含惊人的 威力。
   今年真是个难得的丰收年,雨水足,庄 稼也铆足了劲地长。看着满山洼长势喜人的 粮食,撒马庄的人谁不感念初春初夏的那几 场好雨呢?
   奶奶在南山洼上锄糜子。糜子苗已经离 开地皮,直往高蹿呢。这块糜子,奶奶已经 锄过两遍了,这是第三遍。二娘和巴巴受不 了这种一遍遍重复的苦楚,早打退堂鼓了, 再说其它的活计更为迫切地需要他们去忙 碌。奶奶坚持要锄,说只有锄过三遍的糜子 才能长得颗粒饱满圆实,面粉瓷实,经得起 吃。其实,我们撒马庄早就吃上白面了,还 经常吃。糜子谷子一类的秋田粮,大家只是 偶尔吃吃,是为了改换口味、调剂饮食。谁 家还像过去一样,常年吃粗粮,靠糜子活命 呢?人们种的庄稼种类慢慢发生了改变,麦 子的比例增加,秋粮一年一年减少。种糜子 的人家,也只是凑合锄锄,认真地虔诚地拍 土、挖地、拔草,侍弄月里娃那样侍弄糜子 的人真的不多了。何况糜子的脾性也怪,长 出两片叶子时就得锄,用小铁铲一下一下锄 遍全地的每一寸土,还得用铲子背拍打,拍 碎每一块土坷垃,附带着拍到糜子娇嫩的叶 片,绿汁水直流,糜子枝叶散架一样粘在地 皮上了。这种锄的方式叫人觉得不可思议, 简直粗暴残忍,担心糜子就这样死去,再也 不能直起身子。
   然而不可思议的事情慢慢地显现出来。
   过上十天半月,到山上去看,锄过的糜子好 端端在风里晃动。娇嫩的身子居然长胖了, 绿得喜人。锄与不锄,真有天壤之别。更为 神奇的是,锄的次数越多,结出的籽粒就会 越发饱满,甚至饱满到几乎没有糠皮的地 步。
   奶奶种的糜子,年年都结出饱满的籽 粒。不锄或者只锄一遍的糜子,当然也结 籽,从外面看它们也颗粒饱满,等到磨成面 做出来吃时,就能发现差异。经过汗水浇灌 津润的糜子,瓷实耐吃;那些随意种出的糜 子,相对空虚得多。
   这和做人是一样的道理。有些人老诚, 实在,一辈子不吭人不害人,不行亏心事; 有的人就不一样了。奶奶说。奶奶喜欢发这 样的议论。对身边的人,大人、娃娃;亲 人、旁人。有时她甚至对着几只鸡、一头 牛、一群绵羊、拴在后院的狗,唠叨个不 停。大热天锄糜子,她头扣草帽,一个人蹲 在山顶上,喃喃地念叨,念叨这念叨那。经 过的人听了纳闷,寂静的山头上就奶奶一个 人,想来想去,断定她在对着满地的糜子念 叨,对着满山洼的庄稼和野草念叨。
   有人就将这事当笑话传,幸好撒马庄的 人都知道我奶奶是个老实人。在奶奶眼里, 人、牲口,还有庄稼,什么都是一样的,是 不可以轻视和糟践的。
   但奶奶一辈子遭到了无数的轻贱。
   冯女子,一辈子是个挨鞭杆的货,老实 杠子一个!二奶奶这样发表高见。说到我奶 奶的时候,二奶奶总习惯性地撇撇嘴,嘴角 上吊,眉宇神态间满是不屑与自得。和奶奶 相比,二爷的女人,我们的二奶奶确实是个 精明过人心机灵活的人,她的脑瓜子,估计 三个奶奶也难以抵得上。
   她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女人。奶奶姓 冯,大名冯女子。二奶奶姓何,工分本上的 名字是何莲花。她们来自不同的地方。奶奶 是五十里外冯家庄老冯阿訇的女子。冯家人 世代厚道,为人老实,到了奶奶这辈人手 里,兄弟姐妹个个还是厚道人。二奶奶是本 庄女子,何家老大的碎女子。何家也是世代 憨良之辈,可二奶奶随她亲娘,个子矮小, 为人分外精明。冯女子和何莲花,两个生在 不同村庄的人,嫁到了马家,冯女子成了马 千义的媳妇,何莲花的男人名叫马千仁。
   她们在一起将近生活了一辈子。一辈子 的时间有多长呢?粗略去想,不是怎么漫 长,可仔细一盘算,将每一个年头,每一 天,无数的日子层层叠加,就会发现这些日 子漫长得叫人吃惊,足足有几十年。在漫长 的几十年里,足够二奶奶摸索、总结奶奶的 脾性了。二奶奶的总结其实是确切的,虽然 这样的总结有点刻薄,却是一针见血的。 奶奶冯女子是个老实得出了名的女人。
   爷爷和奶奶闹离婚的这个夏天,正是 1997 年。
   这件事当时成了引起轰动的乡村奇闻。 并不是说夏天不适合离婚,而是闹离婚 的这老两口实在错过了离婚的年纪。一个是 五十四岁的老汉,一个是五十岁整的老奶 奶。已经是老得屁也夹不紧的年纪,奶奶连 牙也掉了,实在不是闹离婚的时候。
   冬天的夜里,我钻在奶奶温暖的被窝 里,听奶奶摇晃牙。有一颗牙不牢靠了,老 是晃,吃东西不带劲,还动不动失口,伤到 舌头,钻心地疼。奶奶头一落上枕头就开始 摇牙,吸着冷气,强忍疼痛,不住地摇晃。 她要拔掉它,拔了也许就不会这样折磨人 了。爷爷见不得奶奶这不断呻唤龇牙咧嘴的 样子,狠声说拔了去,长痛不如短痛!爷爷 的口气淡淡的,漠不关心。他这辈子干的苦 活不多,人就比奶奶老得慢,腰不弯,腿不 疼,咳嗽的声音洪亮有力。相比,奶奶衰老 得厉害,完全是个弯腰驼背的老太婆了。 奶奶终于摇落一颗牙齿。接着又是一 颗,这给人感觉她变老的速度正在加快。人 活过五十岁就已经走下坡路了,走着走着, 这路骤然变得陡峭,行走的人简直在往下滑 坡,身不由己地滑向生命的低谷。奶奶拉亮 灯,对着黑暗中落下的又一颗牙,感叹唏 嘘。爷爷的牙齿还没有出现任何毛病,软硬 酸甜都能吃,和年轻人一样。奶奶把牙放在 窗台上,说明天收藏起来,往后落一颗就收 藏一颗,等她口唤了,这些牙要随着埋体一 起下葬的。
   奶奶落第一颗牙的时节,爷爷的牙齿好 好的,炒豌豆都嚼得碎,所以爷爷对奶奶的 牙过早松动,表达了他心里的不屑。他在被 窝里慵懒地伸伸腿,说啥牙嘛,这么早就 掉,依我看,不到七十岁,你就一颗牙都剩 不下喽,那就天天喝汤汤去吧。
   七十岁以后的事情,奶奶用不着现在就 费神,她忧虑的是眼下的难关。1997 年这 个夏天,奶奶面临着一个从所未有的大难 关。她必须得面对,没有办法逃避。爷爷从 姑姑家走亲戚归来,就宣布一个消息,他要 跟奶奶离婚!这回是真格的,非离不可。
   每一回爷爷从外头回来,奶奶都要把炕 扫好几遍,取下炕柜上那床新被褥铺好,最 上面铺的是一张狗皮褥子,然后暖好被子。 等到爷爷脱衣上炕睡觉,炕上的热气透过褥 子热上来,被窝里暖烘烘的了。奶奶在厨房 忙晚饭,在家的人已经吃过,还剩有饭菜, 在锅灶里热着,爷爷不吃剩饭,得重新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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