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硬的月光

第2章


 二娘早就顶门睡觉了,或者被娃娃绊着,奶 奶不好意思再去叫儿媳起来,就自己动手做 饭。抱一抱柴火,擀一把面条,要么做一顿 酸拌汤。印象里做得最多的是酸拌汤,火点 在灶膛里,自己燃着,奶奶剥颗葱,放点油 炒炒,炒出葱花的香味来,倒一马勺酸汤浆 水进去,烧滚了,舀在一个瓦盆里,再烧开 水。开水锅里下进面疙瘩儿,再调进盐和浆 水,几碗酸酸的浆水拌汤就成了。
   晚上归来的爷爷大半饿着,端上碗就 吃,噗噜噜刨得响,吃得满头大汗,这时, 一盖碗茶已经泡好,奶奶双手端上来。爷爷 饭量好,能吃,一口气吃下三四碗是常事, 年轻时候更能吃。母亲时常提起那件近似于 笑话的事情,那时她刚刚嫁入马家,第二天 她烧汤,烧了满满一大锅,亲自端去伺候公 婆。粗大的蓝边碗,盛满油麦面搅的汤,爷 爷喝,一口气喝下四碗。奶奶也喝,不抬头 灌下去三碗。新媳妇站在地下等着收拾碗 筷。爷爷看看媳妇,看看空碗,冲奶奶瞪 眼,没饭了嘛,再做去!奶奶赶忙亲自下厨 舀汤。接下来,爷爷又喝了五大碗。奶奶终 究是女人,逊色一点,又喝下四碗。母亲暗 自心惊,接着就窃笑,说当时爷爷推开碗, 摸摸肚子,感叹今儿总算喝饱了,要是经常 能喝这么饱,那就好喽!
   敢情他一直是饿着的。
   多年后的今天,母亲还偷偷拿这事取笑 爷爷奶奶。后来爷爷的饭量减小,奶奶的胃 口也不好,不过一顿三碗饭还是吃得下的。 爷爷喝完拌汤,舒服地伸伸懒腰,奶奶 赶紧去刷洗锅灶。
   爷爷这辈子总在出门。他在附近的集市 上搞着一点小小的副业,归来常常是点灯时 分了。奶奶伺候他吃喝完毕,这才上炕脱衣 睡觉。记得奶奶还年轻的时节,我常年跟奶 奶睡,和奶奶钻一个被窝。每当爷爷归来的 夜晚,奶奶在窗子跟下给我铺一片羊毛毡, 和我分开睡。我不习惯这样睡,暗自耍性 子,硬是钻进奶奶的被窝,奶奶的被窝里已 经热乎乎的,触手处摸到奶奶的光腿。原来 她把贴肉的线衣也脱了,光溜溜睡着,这有 些反常。奶奶平时睡觉从不脱光的,她说人 是靠一口气活着的,万一睡梦中一口气上不 来,岂不是光着身子就无常了。光身子的人 哪有脸面面对世人、面对真主哩,送埋体的 人肯定会笑话的。这么一分析,事情真的有 些严重。人活在世上短短几十年,临死光着 身子,那还能叫回回穆民吗?
   在奶奶的影响下,我们这些娃娃睡觉也 不敢脱精光、露出光屁股。夜那么漫长,黑 咕隆咚的,谁敢保证自己不会在黑暗中悄无 声息地死去。仔细想来,真的有好多人死在 半夜的睡梦里,其中当然有不少是光着身子 的。
   奶奶每晚睡前,都衣衫整齐,连头上的 帽子也不取下,做好了随时启程上路的准 备。如果那个取命的天仙半夜里降临,对我 奶奶说走吧,你的寿数到了,奶奶肯定会一 点也不慌乱地起身,衣着整洁地跟他走。奶 奶常说,老回回嘛,活着就得及早预备后世 的事。可是,爷爷出门归来,会暂时打乱奶 奶的计划。奶奶破天荒地光着身子睡觉,一 面催促我快点睡,快点睡。
   奶奶,为啥我爷爷来了,你就脱光衣裳 睡?我像胶皮糖,粘在奶奶绵绵的胸口悄悄 问。
   快睡,娃娃家不要操那么多心!奶奶轻 轻拍我。我被奶奶惯坏了,摸透了她的好脾 气,一点也不惧怕她,纠缠着不放。
   爷爷在灯下咳嗽。喟叹这一趟出门的艰 辛,要不就说些外头的逸闻趣事。
   奶奶的奶头像两个跑光气的憋口袋,吊 在胸前,显出破旧的颜色来。我就是搂着这 对奶头长大的,对这对奶头怀有很深的感 情,对它们的眷恋,远远胜过对我母亲那尚 现娇嫩的奶头的情感。
   奶奶把奶头伸给我,嘴贴在我耳边悄声 说你爷爷回来了啊,要不脱了睡,他就该打 奶奶了。这时爷爷威严地咳嗽一声,将一大 口痰吐向地下。爷爷性子暴烈,连吐出的痰 都落地有声。
   爷爷慢慢解着纽扣,他要睡觉了。我放 开奶奶暖乎乎的奶头,转身挪到窗跟下睡 去。夜风从玻璃缝隙间钻进来,不断拂拭我 稚嫩的脸,脸上凉丝丝的。窗帘的下摆有点 短,透过缝隙,可以望见遥远天幕上的星 星,一颗颗星星在向我眨眼,忽闪忽闪,泛 出微冷的光芒。星星有没有家,它们会拥着 奶奶入睡么?看一阵星星,我睡着了,梦 里,枕头上落满了闪闪的星星。
   夜的宁静,被清亮的梆子声划破了,我 们从睡梦深处惊醒过来。天要亮了,礼邦达 (晨礼)的时候了。奶奶摸黑起来穿上衣裳, 去厨房烧热水。她要洗大净,完了爷爷也 洗。奶奶回来,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冷得 牙关咯咯打战。爷爷洗完大净,换上干净衣 裳,铺开一片干净的羊毛毡,开始礼拜。奶 奶这时节还没有学习礼拜,她在炕角抱着 我,我们坐着看爷爷礼拜。邦达一共四拜, 爷爷起起落落了四次,最后跪在炕上念经。 这时节奶奶轻轻吹灭灯盏,我们坐在黑暗 里。天亮前的这段时间,夜色出奇地黑,给 人的感觉是打翻了浓黑的墨汁,墨汁在夜色 里流泻,浓密而黏稠。睁眼看,薄窗帘外的 星星不见了,夜色在肆意流淌。
   爷爷的赞念声,和清真寺里阿訇的念经 声一样动听。爷爷少年时念过经,算得上半 个满拉(经学生) 。记忆里爷爷每个清晨都礼 拜,都要跪在黑暗中高声赞念。悠悠的念诵 声,一时高昂,一时低缓,看不清爷爷脸上 的神情,只看见夜色里一团比黑暗更黑更浓 的影子,在上炕那边跪着。时间静静地流 淌,我听得见奶奶心跳的声音。爷爷好像在 长夜里赶路,上坡下沟,弯曲不定的路途, 他攀援得气喘吁吁。等到终于攀上顶峰,他 站住了,站着不动,凝视着,他的黑布衫在 山冈上的大风里猎猎作响。爷爷迎着西北风 站立,是背对我们而站,我们看不清他的 脸,以及脸上的细微表情。我们也猜不出此 刻他心里的想法,只是觉得有一种看不见的 苍凉和悲壮,在天地间流淌。
   奶奶怀里有泥土和汗水混合的腥味,还 有粗布衣衫在洗衣粉水里使劲搓洗后的味 道。嗅着这种味道,我重新入睡。睡梦里看 见星星一颗接一颗隐去,隐入天幕深处。东 方布满了鱼鳞片,晓色一寸一寸晕染着夜 幕,天要亮了。
   白天的上房里,爷爷奶奶恢复到原来的 关系、旧有的状貌。爷爷端坐炕头,享用奶 奶伺候的茶水和饭菜。奶奶的饭早在厨房里 吃了。奶奶从不会和爷爷同桌吃饭,给爷爷 端上,她端起一碗,随便坐在门槛上或者木 墩上,埋头就吃,噗噜噜,一口气刨下两三 碗,也不怕烫,从不嫌缺油少盐。匆匆吃 过,她就给爷爷端上第二碗。爷爷的小红木 桌上摆着盐碟、咸菜碟、油泼辣子碟。爷爷 喜欢慢慢吃慢慢咽,饭菜的缺点也就被他一 一挑出,对着端饭的奶奶说这饭越来越不像 样了,给媳妇子说说,叫她操点心。
   这是爷爷心情好的时候。要是爷爷心里 有气,看啥不顺眼,说不定就会突然摔了 碗,破口大骂。爷爷骂起人来,暴跳如雷, 什么难听恶毒的话都会骂出来。奶奶也有应 对的法子,她悄无声息地躲起来,不再去爷 爷面前晃悠,等他气息平静下来,再进去悄 悄扫掉摔碎的碗渣。
   你爷爷就那脾气,大半辈子了,我早就 见惯了。等他心里的火消了,就啥事都没 了。他的心肠好着哩,不是恶人。奶奶说, 语气是轻描淡写的。她照旧干自己手头的活 计,从不因为受了爷爷的气而反过来和他怄 气,停止家里外的农活。也许只有奶奶这种 肚量这种心胸的女人,才愿意陪爷爷过活, 并且过了一辈子。换了别的女人,真的就难 说了,相信谁也受不了的。
   爷爷动辄打人。打得最频繁最顺手的, 当然是他的女人、我们的奶奶。
   爷爷说他这辈子,最遗憾的事,就是没 寻上攒劲女人。这话他不光对着奶奶说,还 当着众人的面说。他用手捋着长胡子,感 叹:人这一辈子啊,寻不上个攒劲女人,后 悔一辈子哩。
   奶奶就在一边听着。这种话,由自己的 男人亲口说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相信哪 个女人都会伤心的。奶奶苦着脸,在下面小 声嘀咕,你不就记着新疆那个寡妇吗?人家 肯定没有等着你。
   说起新疆寡妇,事情就扯远了。
   爷爷这一去,就断了音讯。新疆远在千 万里外,年轻的奶奶拉扯着两个嗷嗷待乳的 儿女。奶奶的日子一天天怎么熬过来的,只 有她自己最清楚。后来,情势松动,可以回 来了。爷爷竟然不想回来了,太爷打听到爷 爷所在的地址,央人写了封信,慌称自己病 得严重,就要离世,只怕他来得迟了,父子 就难有见面的机会。爷爷是个有孝心的儿 子,收到信后回来了。这来去一共用去五年 时光。
   老家的奶奶满面尘土,在一心等他。
   爷爷回来就后悔了,在被窝里思念起另 外一个女人来。他给奶奶讲,在遥远的新 疆,有个地方叫哈密,那里有一个年轻的寡 妇,带着个三岁的儿子娃,有家有产,只要 爷爷点头,就可以入赘,在那里扎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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