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硬的月光

第9章


爷爷果断 地摆摆手。
   奶奶抹一把泪,转身回去放她的羊。 奶奶走出院子,父亲拍一把大腿,拧身 就走说,唉,这叫个啥事,这个现世宝,黄 土都埋到脖子底下啦,还出这笑话,叫我们 当小辈的咋办?父亲起身走了,我们才发现 他连洋芋烧焦的黑皮也吃了,嚼出两嘴角的 黑沫子。
   爷爷家的事情,作为长子,父亲可以适 当地插手,管上一管。但是,事情和事情是 不一样的。父母婚姻方面的事,做后辈的, 就不好插手。何况这回,爷爷的态度那样坚 决。
   父亲左右为难,真给熬煎住了。
   母亲可怜奶奶,就暗自咒骂那个老寡 妇,说她二十多年都守过来了,老了,咋就 忽然骚情起来了。真是个老不正经。父母甚 至悄悄议论说,爷爷频繁去姑姑家,只怕早 就和那寡妇迷糊上了。
   正是从这件事上,我越发看清楚爷爷奶 奶这辈子生活里不为人知的内容。慈爱和善 的奶奶,身后隐去了那么多的沟沟坎坎,这 些陡峭的路途,奶奶一路走着,有多艰难, 只有她一个人清楚。幸亏奶奶是一双大脚 板,更有一颗大度宽广的心。
   奶奶这一茬女子,长到五六岁时,外面 的大城市,尤其是革命浪潮高涨的南方地 区,已经不缠脚了,流行妇女解放,但在我 们这小地方还盛行碎脚。奶奶和她的大姐一 起缠脚,每晚临睡前,娘过来给缠,裹脚布 将脚层层包裹,再装进木底小鞋,看着女子 乖乖入睡,老人才放心地离开。开始,脚还 麻木着,睡一会儿,疼痛透过层层脚布,传 递到全身,那个疼呀,像刀子在一下一下 剜。忍耐一阵,奶奶翻起身,蹬掉鞋,扯下 裹脚,倒头呼呼就睡。姐姐性子柔弱,不敢 做主取下脚布,一夜辗转,直到天亮。那 时,娘的眼睛开始出现隐隐的模糊,加上外 面有风声在传,说可能以后的社会不再兴碎 脚,大脚女子也能找上婆家了。娘就慢慢松 懈了对女儿的督促,奶奶便长成一双奇大无 比的脚板。
   等后来彻底不兴碎脚时,姐姐的脚已经 变形,四个小趾齐齐折下,连同脚后跟一起 踏在脚心里,却不是标准的碎脚,是一双四 不像的脚。这个姨奶奶我见过,走路慢悠悠 的,老是走不快。为这碎脚,她在农业社的 劳动中吃尽了苦头。尤其集体往山头上背粪 时,大脚女人健步如飞,碎脚可就受罪了, 干着急就是撵不上大家。
   奶奶这辈子值得炫耀的就是一双大脚。 爷爷可以从各个方面嫌弃她,唯一不遗憾的 就是脚。结实有力的脚板,干啥苦活重活都 很稳当,不像那些耍娇气的女人,一双碎脚 拐来拐去,在庄稼活面前一站就露怯。大脚 叫奶奶在艰难的日子里,经受住了苦难的考 验。爷爷出外的日子,她就是靠一对大手两 个大脚挣工分,养活着自己和两个儿女。撒 马庄各个山头的土地里,到处撒满奶奶结实 有力的大脚印。奶奶一辈子从不知道偷懒, 总在干活,就是现在,她照样闲不住。从早 到晚,忙东忙西,永远在忙,一辈子都忙。 我想,要叫奶奶歇缓,除非等到她无常了, 埋进黄土里,才有可能睡下好好缓一口气。 勤劳本分的奶奶,这辈子总抓不住爷爷 的心,五十岁上,竟然面临着被休掉的尴 尬。她的处境真的很难堪,叫人哭笑不得。 不管外面的社会发展到何种程度,如何开 放,在我们这里,这把年纪还闹离婚的事, 毕竟少见,是天大的丑闻。五十岁,大半辈 子已经活过去了,就像那即将落山的日头, 还闹啥离婚,简直是叫人能笑掉大牙的奇 闻。
   大姑姑听到风声,赶过来看究竟。原来 爷爷连媒人也请了,一个七十岁的老汉上门 来,大姑姑不明就里,给汤汤水水地尽心伺 候,她哪里想到这个媒人给婆婆说的男人竟 是自己的父亲。当她听说是马千义时,忍不 住插嘴,咱方圆也有个马千义啊?
   撒马庄的。媒人说,接着就炫耀马千义 这个人如何如何好,家底如何如何殷实,嫁 过去绝对吃不了亏,等等。大姑姑直着眼看 站在地下的婆婆,婆婆脸势怪怪的,姑姑这 才察觉到其中有猫腻。
   姑姑哭哭啼啼地说,这事,让人的心 里,比挨了刀子还难受。
   姑姑生来口齿伶俐,拼着一张利嘴跟爷 爷闹,说你一辈子不把我娘当人,老了还不 当人,你要把事情做绝吗?我们站在院子里 看,看爷爷和姑姑对骂,默默地给姑姑助 威。
   奶奶没有参加讨伐爷爷的战争,好像这 事与她毫不相关,抱起鞭子上山放她的羊去 了。
   在辽阔的山头上,对着茫茫青草,奶奶 会不会放开了声,美美哭上一场呢?男人愁 了唱一唱,女人苦辛哭一场。像野草一样卑 微孤弱了半辈子,在没人的山头上,对着羊 群和草木,哭诉一番心里的忧烦,这是情理 中的事。奶奶她真该这样哭一哭的。
   没有人知道,坐在炎夏的山头上,奶奶 想了些什么?眼底是一天天变得金黄的大 地,辽阔的山峦在远处跌宕起伏。苍茫的云 深处,偶尔有巨鹰咕嘎咕嘎地鸣叫,在蓝天 的海洋里尽情挥翅翱翔,划出一圈圈无形的 轨迹。
   奶奶放羊回来,脸上的表情舒缓下来, 多了些豁达的意味。还是伺候爷爷,填炕、 端饭、扫炕、铺褥子、取尿盆。在另一个女 人取代她之前,她依旧尽着一个女人的责 任。
   父亲终于想出办法来了,是个釜底抽薪 的办法。现在不是实行大搬迁吗?好多人嫌 这里穷,一辈辈人熬到死也过不上好日子, 就响应国家政策,搬到平川地方去了。红寺 堡、玉泉营、大战场,都是搬迁点,集汇的 正是各处逃离穷山恶水的人,我们撒马庄前 后搬去三户,有几户还在准备中。爷爷早就 想去,和父亲商量过,意思是叫父亲给他支 援费用。没有一疙瘩钱,是不可能搬到那个 地方去的,买地、盖房、落实户口、安顿庄 稼,都是用钱铺垫起来的。父亲顾虑重重, 平川地方当然好,对后辈的生存很有益处, 可是,父亲自己腾不出身,他民办教师刚刚 转正,舍不下这碗饭。爷爷的二儿子是个瘸 子,为人老实。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只能爷 爷去。可是,父亲是有所顾虑的。爷爷的底 细父亲最清楚,他喜好夸夸其谈,喜好奢靡 的生活。叫他拿上大家的血汗钱出去,真能 把事情办出眉目来吗?
   这事拖了再拖。现在父亲下了决心,叫 他走,去遥远的大战场,为我们开拓新的家 园。这样,他不就没机会和那寡妇黏糊了 吗?说不定连离婚的事也会缓和下来的。 爷爷听了父亲的打算,果然极为兴奋, 他怕父亲中途变卦,揣上一疙瘩钱就走。 奶奶一颗心现在可以放下来了,连夜给 爷爷清洗缝补出门的衣裳,裤子、袜子、帽 子、鞋子,一一考虑周全。爷爷身上常年患 一种毒疮,天气湿热出汗,毒势就会严重。 奶奶给装上配好的药泥膏,一再嘱咐,一定 要记得经常抹。还有,爷爷脾气不好,爱发 火,奶奶说你得改改,出了远门,打交道的 都是生人,要处处小心,以防惹人。
   奶奶口 罗唆不停的样子,给人感觉,她和 爷爷一直是一对恩爱夫妻,互相疼爱了几十 年,根本不是前几天还大闹离婚、一辈子并 不如意的两个人。奶奶好像早把那嫌仇忘 了,只是全心记挂着这个要出远门、一去半 年多的老伴儿。
   这个碎剪子你拿上,指甲长了用得上。 给你装了个针线包儿,衣裳烂了凑合着补一 补。不要喝凉水,会引起肚子疼的老根儿。 慢慢观察他们在一起的情景,会发现奶奶其 实并不怎么惧怕爷爷,只是她不顶撞他,处 处顺着他让着他。可能正是这样的忍让,加 上时日太过久远,就慢慢助长起爷爷的大男 人脾气来。奶奶的贤良并没有感化爷爷,他 反倒更加跋扈、蛮横。
   爷爷走了,奶奶还是放羊、晒粪、拉扯 孙子,尽自己的能力劳动,帮二巴巴两口子 过日子。还是我给奶奶做伴。奶奶将炕填得 烫热,脚伸到光席子上,直烙人的肉。说起 这热炕,奶奶就自豪起来,说现在的年轻媳 妇子大多不会填炕,那是惯出的毛病,只要 用上心,谁还不会填炕呢?又不是多难的活 儿。说到这里,奶奶禁不住述说起填炕的详 细经过与要领,还讲豆面馍馍的蒸制过程, 讲割麦子捆麦子的经验。讲起来就不厌其 烦,还经常重复,听得我早厌烦了。看来奶 奶真个老了,只有老了的人才喜欢反复述 说,述说自己认为很重要、实际上一钱不值 的同一件事情,颠来倒去的,固执而口罗唆。 奶奶夜里不间断地咳嗽吐痰,噗,一口痰飞 出,擦着我的脸面而过,落到地上。冰冷的 唾沫星子落在脸上,叫人躲闪不及。奶奶说 胸口上像装了个机器,不停地生产着痰,她 吐也吐不完。
   奶奶变得神神叨叨的,猛然就会念叨起 过往的旧事,往往总会牵扯到一两个作古的 人,这些人不但早就离世,说不定骨殖已经 腐朽。夜里黑漆漆的,奶奶在枕上絮絮地念 叨,声音湿漉漉的,像刚从水里爬起来,满 是森冷气息,叫人脊背顿时发凉,脸上冰飕 飕的。我就使劲拉被子,连头带脸捂进去。 奶奶不怕,好像过去的人,死了的活着的, 都还活在世上,她一一细说他们的性格、为 人、特点、喜好、趣事,时间永远停留在过 去那些年月。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