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硬的月光

第8章


 恰好母亲担水去了,不在家,等她一担水担 进门,听见爷爷正骂人。叫骂声很大,震得 房顶和地面都在颤抖。她进了厨房,奶奶在 煮洋芋。洋芋出锅,奶奶先拾一盘子给爷爷 端去。这边母亲刚把锅底的洋芋铲到个瓦盆 里,那边房里传来爷爷的咆哮声,接着是乒 乒乓乓的击打声。母亲赶过去,爷爷已经在 打了,手里捞着大门口那根门槛,是一根笨 重的榆木粗棒子。奶奶坐在地上,怀里还抱 着那盘子洋芋。母亲惊奇地看见,婆婆她并 不躲闪,也不大声呼救,甚至连一点逃跑的 迹象也没有,乖乖坐着,任由爷爷一棒接一 棒打,打她的后背和臀部。结实粗笨的大棒 打在身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奶奶的身体 并不结实,这样的木棒加上这样狠毒的打 法,铁人也会受不了的。
   儿媳妇呆在门口,不知道该怎么办。 奶奶哑声哭着,眼泪一颗一颗淌出眼 皮,她不擦,开始吃洋芋。那时吃洋芋舍不 得剥皮,泥土和污痕在煮前就精心洗掉了。 洋芋不大,挨一棒,奶奶就往嘴里塞一个; 再挨一棒,再塞一个。也不知道她噎不噎, 反正没见她嚼,脖子一梗,就咽下去了,眼 泪断续落着。半盘子洋芋消失了,婆婆在木 棒的击打下,一寸寸矮小下去。门口的儿媳 妇这才清醒过来,大声哭喊呼救。
   儿子闻讯赶来。爷爷扔下木棒,出门就 走。奶奶被大家扶上炕,母亲才发现,一盘 子洋芋一个不剩,她全吃了!
   一顿打挨过,天黑了,母亲看见奶奶挣 扎着下炕,去后院揽粪填炕,又给爷爷取了 尿盆。奶奶身上肯定落下很重的伤,她极力 挣扎着,做出没事的样子。第二天一早,奶 奶老早就起来了,双手给爷爷端饭、扫雪、 背雪,一切照旧。叫她歇着,她就是不听, 劳碌惯了,在炕上连一时也坐不住。
   过一段日子,母亲和二奶奶坐在一起做 针线,二奶奶心里一得意,言语间就走了 风。母亲这才明白,奶奶挨打竟然与自己有 关,正是她那句“不怕旁人笑话吗”惹的 祸。实际上是二奶奶撺掇爷爷,爷爷羞恼, 不好收拾儿媳妇,就迁怒到奶奶身上。婆婆 替儿媳担了一场祸事,但她始终没有向谁透 露真相。母亲当时追问挨打的原因,奶奶就 是不说。只是说,你大就这脾气,日子长 了,你就见惯了。
   果然,母亲在后来的日子里,无数次经 见了爷爷的暴雷脾气和无理取闹,奶奶挨的 打更是难计其数。
   二奶奶偷去奶奶锅里的铲片,偷去半瓶 油,倒一撮子碱面,抓一把盐,这都是常 事。她有时打着借的幌子,半碟盐,半碗 油,针头线脑,借去从不说还,等于白拿去 了。奶奶竟耐着性子应付了几十年。奶奶不 会说巧话,不会使奸心,她的家常零碎,等 于和二奶奶平分了使唤。都是值不了多少钱 的日用品,可那个时候,大伙穷啊,日子那 个紧巴,一把盐一撮子碱,都关系到生计大 事。爷爷却常骂奶奶不会过日子,不晓得精 打细算,跟旁的女人没法比。
   奶奶有苦不敢说。二奶奶的脚手一开始 就不干净。生产队里刚兴起大锅饭,大伙高 兴,要尝共产主义大锅饭的甜头,食堂里集 体炸油香。新太太把分给自己的油香藏进风 匣里。队上来人挨家砸锅灶,二奶奶乘机偷 吃了新太太的油香。新太太坐在炕边哭,说 那是我给娃娃留的呀,这可叫我咋办呀。
   母亲初来这里,吃饭时吓了一跳。一家 人舀完饭,不等她铲锅底,二奶奶的几个娃 娃呼啦啦拥进来,爬上锅台就铲锅巴吃,鼻 涕口水拖得老长,你挣我抢,比在自己家还 霸道。母亲不解,也就不敢言语。以后每顿 饭都是这样。世上竟有这样的事,她试探着 问奶奶,这是咋回事。奶奶说早就看惯了, 十来年里都是这样,这群娃娃一点不怕她。 母亲眼里可不揉沙子,自家的饭锅,竟由外 人拖着鼻涕来铲,哪有这事?她拾起烧火 棍,说谁再敢来铲锅,她就不客气。吓唬几 回,那帮皮小子自然不敢再来,这才结束了 一家不像一家两家不是两家的吃饭情况。 后来包产到户,日子慢慢好转起来,我 们日常除了吃豆面、莜麦面、荞麦面和洋 芋,偶尔还能吃顿白面,不用担心再饿肚 子。
   好日子开始了,二奶奶她却病故了。这 辈子,她和奶奶之间,似乎只有在生命长度 上,她输给了奶奶,她留下的几个年幼子 女,奶奶自然替她拉扯,缝缝补补,教导养 育,真是操了不少心。
   二奶奶离世的那个冬天,她向亲戚邻居 一一道别,顺带着讨个口唤,说自己活着, 难免有得罪大家、亏欠大家的地方,借的针 头线脑一类,肯定也有忘记归还的,请大家 都给个口唤,原谅她的不是。要口唤,这在 回民中广为流传。奶奶暗暗做着准备,料定 二奶奶会叫她前去,向她讨要口唤的。
   那你给不给?我母亲问。我看你千万不 能给,她对你咋样你难道能忘?碎姑姑也在 一边愤愤地帮腔,说你再不能心软啦,那个 短命女人,就算她无常了,入土了也不能 给。没有她,你这辈子哪能受那么多苦!
   没有你们的提醒,我想我也不会答应 的,光她说的那些闲话,一背斗也装不完, 软刀子戳我,一遍又一遍,我咋能忘呢?奶 奶说,说得斩钉截铁的。看来这老实人也是 会记仇的。
   可是,二奶奶压根就没使人来叫奶奶 去。似乎她压根就没亏欠奶奶什么,用不着 在临终向这个嫂子说点什么。二奶奶无常 了,女人们进屋探望埋体,奶奶也在其中。 进去看了那张被肝病折磨得黑炭一样的遗 容,奶奶没哭,只是低低地说我给你口唤, 过去的事,我都忘了,我们两个,谁也不亏 欠谁的。
   这一番话说过,奶奶活着心安多了,相 信二奶奶也会走得心安。
   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想,爷爷这个人,究 竟是个什么样的男人,他一面好高骛远、野 心勃勃,总谋划着到遥远的地方去,去流 浪,去寻找自己中意的女人。一面,他在勤 勤恳恳地搞着小本副业,挣钱养家糊口。六 个儿女,全拉扯成人,各自过上了自己的小 日子。他是家中不容置疑的大掌柜。可是, 他的心似乎一辈子也没完全扑在这个家里、 扑在女人儿女上,而是在外面飘荡,始终不 安分,落不到实处。
   爷爷五十四岁这年,看上了一个寡妇, 大姑姑的婆婆,她男人被水淹死那年,她才 三十五岁,年轻轻儿守了寡。五十四岁这 年,爷爷忽然被她吸引住了,就隔三岔五地 走亲戚,看女儿是借口,看寡妇才是真的。 据说这多年守寡的女人,本来已经心如止 水,不知怎么,在爷爷面前动了心。答应只 要爷爷休掉奶奶,她就跟上爷爷过。
   夜里的枕头上,爷爷搂着奶奶,把事情 和盘托出来。爷爷脾气古怪,心里有啥,从 不瞒着奶奶。尤其看见外面女人的优点,他 就拿来和奶奶做比较,不断比出奶奶的平 凡、老实和不中用,衬托出别人的千万种 好。
   奶奶心里是个啥滋味呢?肯定不好受, 放在哪个女人身上都不会好过。同一个炕上 相守了几十年的人,心里装着旁的人,这叫 啥事啊。
   爷爷要奶奶答应离婚。爷爷竟然用了离 婚这种时髦的词儿。这叫奶奶大感惶惑,他 们成亲时没有扯结婚证,三十多年前那个当 媒的老汉,早就入土,骨头也该朽了。再 说,在奶奶的意识里,只要爷爷不想要她, 说一个休字,她就得滚回娘家去。被休的女 人,出路只有一个,回娘家,重新等待媒人 来,再给说合一个缺少女人的光棍男人。可 是,奶奶的娘家,哥哥们相继病故,侄子们 分开过各自的日子,平时去走动,都感觉生 疏得很,跟旁人一样了。现在叫她回去,以 一个老寡妇的身份回到三十几年前离开的地 方去,这确实是件叫人一想都头疼的事。而 且奶奶这样一大把年纪,儿女成群了,再 嫁,是不可能的。
   可是,爷爷下了狠心,当着很多人的面 宣布了这事,还信誓旦旦地说,这回谁搅他 的好事,他跟谁一刀两断,当面翻脸。 我的父母就在人群里,听到这话,父亲 苦笑连连,当时,他本来手里攥着一个大烧 洋芋吃。耳朵听爷爷的话,嘴巴不停,继续 吃。人群里奶奶的眼泪隐隐闪烁,她真的走 投无路了。以前,每当爷爷扬言说要休了这 个不中用的女人,再娶个攒劲的进来,奶奶 听着,只是听着,就当他在胡说八道。其实 爷爷每一回都是说说了事,图个嘴巴解气, 怨气发过,日子还不照样往前打发。爷爷还 从来没有将奶奶逼到这个份上。
   父亲不说话,一个劲儿吃他的洋芋,嚼 得咔嚓响,心里慢慢做着考虑。以往挨一顿 打,不管打得多重,奶奶都想法遮掩,毕竟 儿女大了,她自己也觉得一大把年纪还挨 打,不是件光彩的事,就极力遮掩,从不会 跑到儿女跟前哭诉自己的冤枉。她的强硬, 做儿子的最清楚不过。这一回,还是这样, 奶奶静静地听着,眼里的泪花悄悄打转。她 清楚自己被逼到悬崖畔上了,没有回旋的余 地。爷爷犹豫了半辈子,这回真的铁了心, 要干那蓄谋已久的事情。
   你们都不要拦,谁拦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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