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最后的飞跃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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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发云:思想最后的飞跃 
 1 
     
    思想是孟凡家的一只猫。当初给它起了这么一个名字并无什么深意,只是一时应急。 
    思想是一只很老的猫,有十好几岁了。如果拿人来比,应该是已届期颐之年。不过猫和人不太一样,即便老了,也不太看得出来,没有弯腰驼背手脚颤抖须发花白满脸寿斑之类的表征,更不会成天絮絮叨叨说这里疼那里麻,弄得整个世界都像生了病一样。因此,你常常忽略了它很老,也无法预知它什么时候会死去。关于猫的寿命,没有什么权威的说法。民间有“七猫八狗”的俗语,说猫活七年,狗活八年。其实不太准确,英国有一只猫活了三十六年,孟家的猫有活了二十多年的。老百姓养猫,大多三两年,四五年就病死老死毒死或跑掉了。当然,也有说“七猫八狗”是指孩子到了七八岁变得像阿猫阿狗一样调皮捣蛋不易调教。 
    思想还是一只很有来历的猫,祖上曾在宫里待过。应该算是御猫之后。 
    思想在蛇山坡上孟凡家的那座老屋里生活了十几年之后,最近随主人搬迁新居。 
     
    2 
     
    孟凡的新居在报社新建的职工大楼的第十九层。三室两厅,118个平方,一个很吉利的数字。 
    新家新装修,全套新家什,全家喜气洋洋。 
     
    搬进新居的当天,思想却格外反常。撅着胡须,瘪着耳朵,耸着背毛,粗着尾巴,楞着眼睛,红着鼻头,在几个房间厅堂过道间疯狂乱蹿。由于地面太光滑,常常是跑出几步便如溜冰一般,失控地往斜刺里滑去,然后摔倒,然后爬起来继续逃蹿。一边可着嗓子嗥叫,口腔开得很大,类似美声的那种口型。很恐怖。思想在宁静的时候,叫声是很妩媚的,口型很美,只把上唇的绒毛向两边优雅地咧一咧。 
     
    孟凡唤它它不听,抱它它不要,去逮它,它呲出牙来竟要咬人。折腾了几个小时。到吃晚饭的时候,又怎么也找不到它的人了。全家三口只得放下碗筷,四处叫唤四处搜寻,没有反应也没有踪影。大家有些不安起来。对孟家来说,它不光是一只猫,还是孟家多少代人的一个纽结。搬完家后,孟凡的妻子袁源曾开玩笑说,孟家和历史的联系,就剩下这一只猫了。 
     
    后来,终于在室外走道上一只空纸箱里寻到了它。它蜷伏在里面,满脸泪痕,把两颊的毛都濡湿了。孟凡认出那只纸箱是搬家时用来装思想的食盆水盆睡垫杂物的,还留着些老屋气息,便将那纸箱连同思想一起抱进屋去放在阳台上,在一旁盛上猫食,倒上饮水。思想也不搭理,郁郁地趴着,下颌枕着自己的一只手臂,惘然若失的样子。 
     
    是夜,转钟过后,突然间狂风大作,暴雨倾盆,紧接着是一声又一声的劈天炸雷,让这28层的塔楼都晃动起来。疲倦已极的孟家人在这风雨雷电中醒来,又听到一阵节奏急促的钢琴声和思想声嘶力竭的嗥叫,孟凡夫妇和女儿孟祥云同时冲出卧房,只见在蓝色的电光中,思想正踏在钢琴黑白相间的琴键上,惶惶然望着窗外。 
    孟凡记得小时候,孟家猫偶有这种反常状态,奶奶就会骇怕地叨念:要出事的,要出事的……奶奶相信,畜牲能知道许多人不知道的事。一次是邻家失火,一次是54年大水。最让奶奶刻骨铭心的,就是孟凡的爷爷在汉口大智门车站战死的那一夜,孟家的几只猫集体上蹿下跳,如虎狼一般仰天长啸。孟凡刚想说这件事,又咽了回去。 
    最终还是女儿祥云前去抱了思想,抚慰了一下它,将它连纸箱带食盆水盆一起挪到卫生间去了。 
    思想比祥云大两三岁,它是看着祥云长大的,在许多年中,它都陪祥云睡觉,直到去年,祥云读初二了,孟凡夫妇怕耽搁女儿的学业,才把女儿搂猫睡觉的习惯戒了下来。 
     
    在思想的眼里,祥云只是一个小妹而已,它对她十分宽厚十分溺爱。祥云小时候,手脚不知轻重,常常抓着思想的两只前腿,让它像人一样站起来,拖来拖去,跳舞,做游戏,或者给它戴各种发卡皮筋蝴蝶结一类的饰物,弄得思想难受得很。但思想从不对祥云做什么粗暴的动作,隐忍地任其折腾,一副大人不见小人怪的姿态。 
     
    3 
     
    思想的这一番表现和夜半的一场雷雨,多少扫了一些孟凡一家乔迁的兴致。可以说,从拿到钥匙到探看新房到装修设计装修施工到添置家具家电一应物品,几个月来,孟凡一直处在一个不断升温的过程之中。到了最后购物的几天,几近疯狂。平日里,常常讨价还价斤斤计较货比三家走完一条街最后什么也没买的孟凡两口子,像着了魔似的将一叠叠钞票犹如撒传单一样,一把把撒出去,仿佛第二天人民币就要作废。他后来想,消费也会上瘾的,一旦启动,就如雪球下山,不可遏止。不过他又一想,没有这一疯,许多东西永远买不成。当他终于将新家的一切安置好,挺立在宽敞华丽的客厅之中,环顾四周,竟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一阵恍恍然之后,才醒过神来,然后是百感交集。 
    可以说,在孟凡这四十八年的人生当中,差不多有一半的年月在为住房苦斗,花费了无数心机,耗掉了不少好时光。说是忍辱负重也好,说是委屈求全也好,说是同流合污也好,说是卖身求房也好,都不为过份。特别是近些年,对房子的思虑,几乎耗尽了他的热情与才气,连做梦梦见最多的也是房子――宽敞华丽的,促狭破败的,正在着火的,突然垮塌的……还有他祖上的那一幢迷宫一般的豪宅。那地方孟凡只在少年时去过一次,清醒时回忆印象已很模糊,可在梦中却见得清清楚楚,连那山墙上的的草稞和屋脊上的虬龙都历历在目。 
    这一切常让他在梦醒之后惘然长叹。作为一个男人,连春梦都没有做过这么多。 
     
    4 
     
    此次搬家之前,孟凡一直住在武昌蛇山北坡上的一座老民居中。蛇山,就是那位伟人的豪迈诗句: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的蛇山。蛇山是武昌城内一条穿城而过的狭长山脉,将一个偌大的武昌城生生地一隔两半。这在全国的城市中是极少见的。蛇山北坡陡峭面阴,多为一般市民杂居。南坡平缓向阳,是历来官府,寺庙,道观,贵族园林的属地。明楚王朱桢豪华气派工程浩繁的城中城――楚王府,便是在南坡依山而筑的。占地纵四里,横二里,如一座北京故宫。这一片空前绝后的建筑群,连同它们的主人,都毁于明末那一次张献忠的进城。史籍说,那一次杀人杀到如割野草一般“翦剃无存”。那一片空前绝后的楚王府到如今更是连蛛丝马迹都不曾留下。 
    孟凡是在北坡那幢老民居中出生的,孟凡的父亲也是在那儿出生的。在那一溜山坡上,布满了这一类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老民居,参差错落一直铺排到山坡下面的民主路边。马路两边沿街的房子都很高大,所以蛇山坡上的那些民居不容易被人见到。民主路是武昌城的一条老路,与蛇山平行,解放前叫察院坡,是旧时察院府的所在地。近两千年来,武昌城大多时间都是省治府治县治所在地,留下了许多以这类以官府机构命名的地名亦或其他古老的地名。近一个世纪以来,改掉了许多。如果将它们在今天的武昌城区图上全部恢复,并一一注明这些地名的出处由来,那么是可以将此图当作考古文化断层工作图来看了。 
    当年旧城还在的话,这条路可以从城西临江的汉阳门直通城东出城的小东门。在民主路上,有一些不起眼的小豁口,曲曲弯弯通往街后的山坡,这些豁口从前连个名称都没有,解放后才编了地名:蛇山1坡、2坡、3坡…… 以便管理。孟凡的家便在其中一坡。孟凡家的房曾是私房,一楼一底共六十多个平方。因是依山而建,一楼的后半部分被山坡切去了一个大斜角,只留下了一个地面呈45度角的暗室。二楼的后门能直通往后山坡。当年,身为革命党的祖父买下小屋,就是因为这里隐蔽,又便于逃逸。作为革命党人的秘密站点是很合适的.当时的满清重兵和总督衙门都在山南。如有不测,可多赢得一些时间。从后门上了蛇山,便是葳蕤的林木草丛,至蛇山头,可驾舟渡江,至蛇山尾,可快捷出城。即便是渡不了江也出不了城,在那一片杂乱无章迷魂阵似的民居中,想寻一个人也是很不容易的。 
    那时,作为武昌巨富的祖父,全然没有想到日后子孙们会在这里一住就是八九十年。在革命成功大半个世纪之后,会为一个安身之处朝思暮想。 
     
    到了孟凡娶妻生子时,孟家已是三代六七口人都挤在这幢小屋中过活。这里草木丛生,蚊虫繁密,老鼠猖獗,春夏之际还有浓重的湿气霉气瘴气。下上几天连阴雨,连窗户玻璃都会长出白毛来。一夜间黑皮鞋霉成白皮鞋,墙角边床底下长出蘑菇来也是常见的事。1957年建武汉长江大桥后,过江铁路紧挨他家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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