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最后的飞跃

第2章


列车驶过,犹如一阵铺天盖地的炮轰,常能将墙皮都震落下来。白天十多分钟一趟,夜里半个小时一趟。孟凡大半辈子就生活在这隆隆的车轮声中,刚过不惑,就有些耳背了。还有就是房屋地势高,人口日多,水压渐渐不够,经常没水。原来附近还有一口井,前些年也枯了。因为是私房,也没有什么单位来解决这类问题。周边的居民多是备了扁担水桶到山下去挑。孟凡一家都是那种肩不能挑背不能驮的文弱人,只得用些水壶铝锅之类的器皿一趟一趟地去端。因为是私房,按从前的标准,面积还不算小,所以孟凡的父母亲,一直没能分到房,还背了许多不明不白的说法。私有制的害处,孟凡是从自家的房产上得到了切身体会的。文革中,父亲写了申请,将房产交了公,房管部门开始还不想要,因为交公之后,每月多收几块钱房租,每年少收几十块地税,半斤八两,没多大意思。交了公,还得负责房屋维修。经孟凡父亲的一再要求,后来是作为知识分子斗私批修与私有制划清界限的实例才办了下来。到后来,分房政策宽松了一些,父母亲却已退休。孟凡下乡插队,招工返城,赶上高考最后一班车,毕业后分到一所职业大学任教。学校没什么名气,但时间很宽裕,对于孟凡这类身子懒散思想勤快的人倒还很合适。后来,日益为住房所苦,而学校房屋极紧,熬了近十年,依然未见曙光。孟凡狠狠心,放弃了专业,到一家报社做了记者,直奔一套住房而去。到报社分房的时候,又因孟凡已享受了公房,不在分房正选之列。如果是私房,反倒可以享受无房户待遇。反正在房子的问题上,孟家几十年来中的全都是下下签。 
    有时想起当年,祖父毁家纾难,一举卖了祖上豪宅捐助革命的义举,而数十年后的儿孙又重新赌出半生时光换取一块栖息之地,真是让人觉得又心酸又滑稽。 
     
    所以,当天上掉下一串新房钥匙的时刻,孟凡欣喜若狂恍然如梦,当即打电话召来妻子袁源,一刻不愿耽搁地跑去探看新居。当孟凡与妻子揣着钥匙乘坐电梯升到大楼的第十九层,寻到自己的房号,用那把锃亮的钥匙捅开自己的房门时,尽管里面空空如也,他却宛如进了阿里巴巴金光灿烂的百宝洞,半天不相信这是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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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过去,到卫生间探看思想,思想依然蜷伏在那只纸箱里,食盆水盆都没有动过,也无大便也无小便。孟凡这才意识到,思想碰到麻烦了。 
    养过猫的人都知道,猫有许多古老又顽固的习性,如拉完屎要用泥土灰沙将其盖上,俗称“猫盖屎”;闹猫时会四处滋尿以向异性示爱,宛如人类送玫瑰;要在粗糙的地方刨爪子――刨去旧的,长出新的,保持其永远锐利;还有就是归山――猫如果预感自己要死了,便会悄没声地离家出走,无踪无影地死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只是今天的一些都市猫,随着主人居住环境的改变,不得不无可奈何地死在家里,死在众目睽睽之下。但孟家猫一直是固守着这个传统的。许多年来,孟家的猫过世了一代又一代,孟家人从未见过它们是如何死的,连它们的尸体都没有寻见过。对猫这种离家赴死的行为,不知是谁给起了这么一个有佛教意蕴的名词――归山。孟凡后来读书,发现许多动物都是这样的,临要死了,便离开群体,独自向森林,草地,沼泽深处走去,从此就消失掉了。有人说,有的动物还会给自己掘一个墓穴,自己将自己葬了,大象可能就是如此。所以,即便在那些大象非常密集的地方,人们也极少能见到它们的尸体――除非是非正常死亡。比如被人杀害,锯去了象牙,扔下了身子。动物的这种行为,常让孟凡感动,觉得比人死得还要有尊严。 
    在蛇山坡上的老家时,思想的这一类事儿都很容易解决,拉屎拉尿到后山坡去,灰沙泥土管够。恋爱了,上房顶树梢,滋尿也好,疯闹也好,哭天嚎地也好,空间广阔得很。磨爪子也很方便,岩石草皮树干四处都是用武之地,他们家的后门框上至今还留着五六道深达一寸多的沟槽,那是他们家多少代猫用愚公移山的精神刨出来的。要归山了,山上林深草密,更是至境。而现在一下子到了半天云里。别的先不说,光解决思想入厕的问题就很麻烦。四处锃光瓦亮,不要说灰沙泥土,就是浮尘也难寻一星。孟凡先想去弄些沙土来,但想每天换盆楼上楼下也挺费事,便希望它学会使用卫生间,憋急了,总要拉的。他把那间客用卫生间铺上一些纸屑,权且充当灰土。靠墙立一块木板,作思想磨爪子之用。又将吃食饮水换上新鲜的。一切安顿好后,全家人才出门。孟凡对妻子说,买一点鲜活鱼,给它做一顿好饭,压压惊。 
     
    6 
     
    前面说了,思想是一只很有来历的猫,它的祖先是一只宫廷御猫。从一百多年前被皇上赐给孟凡的高祖算起,思想的家族在孟凡的家族已繁衍了几十代。其间经历了两个皇帝,一个太后,五个总统,一个委员长加上六任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主席。革命,战乱,饥荒,动荡,各种各样的运动和各种各样的清洗,孟家猫一直衍续到今天而香火未绝,真是不容易。 
     
    八十年代初期,思想那一窝猫仔出世。 
    按孟家世代的规矩,母猫临产前,要预先给猫仔起好名字,一般还要多起几个,以免到时不够用。孟家历史上出现过这类的失误,以致多生出来的几只猫在仓促中被安上了很不适当的名字而叫了一辈子。孟家的母猫临产,不管严冬酷暑,白天黑夜,都要有一个与猫最亲近的人伺候一旁,一来记住猫仔的长幼顺序,二来处理一下意外事故--比如脐带缠了脖子,比如母猫没了力气,猫仔卡在产道口不进不出,比如猫仔混沌中爬到一边被冻着,比如母猫一时糊涂在吃掉衣胞的时候,将猫仔也一并吃掉了……在孟家历史上发生过这类惨剧。最重要的是:每当一只猫仔娩出,主人都要轻声呼唤它的名字。据说这样做了,猫仔就能记住一辈子,永远也不会逃逸……这些,都不是孟凡的想当然或道听途说--孟家有一套猫的族谱,厚厚的几册。自宫中领回的第一只御猫记起,一直到眼下的这位思想。嫡系旁支血亲姻亲婚丧嫁娶生老病死,都记得详详细细。是一部难得一见的有关猫的社会民俗学资料。现在原件在孟凡海外一个亲戚那儿。前些年为了征集近些年各系的资讯,那位亲戚给孟凡寄来了一部复印件。孟凡听国内的亲戚说,日本某图书馆曾想花六位数的大价钱收买这部奇书,被那位爱国的亲戚义正辞严地拒绝了。 
    不知是人算错了还是猫算错了,思想的母亲产期提前。那天夜里,孟凡和妻子听见衣橱里面一阵悉悉嗦嗦之后,突然传来鼠叫一般的吱吱呀呀声。两口子下床,找来电筒一照,母猫正拥在一堆衣服中生产。孟家猫的孕期历来很准,大都在五十九天左右,这次却突然提前了五六天,尚未来得及给它准备产房。那产房是祖上传下来的一只腰圆形木盆,长三尺,宽两尺,对猫来说很阔绰的。垫上些棉絮草纸之类,置于阴暗避风处就行了。木盆边缘不高,母猫可以自由进出,而猫仔却爬不出来。这腰圆形木盆原来还有什么其他用途,孟凡一直没弄清楚,反正从他记事起,就知道这是生小猫用的。大约是祖上专门制了作孟家母猫的产房的,年代也实在不短了,应作一件很特殊的文物来看的。这只木盆平日放在后屋的阁楼上,这次还未及取下安置好,母猫就急匆匆钻进衣橱中去生产了。这衣橱柜门上的玻璃镜子在不久前孟凡两口子的一次争执中被打碎了,还没顾得上去配新的,只挂了一块零头布临时遮挡一下,母猫进去是很容易的。孟凡赶紧拿手电筒一看,好在只生了一个,不致弄错顺序,但得马上唤猫的名字了。慌乱之中他想起一段日子以来报刊电台电视台大会小会上说的最多的几句话,便顺手拿来做了猫仔的名字:拨乱--反正--解放--思想--加快--步伐--改革--开放。结果,母猫生到第四只便不再生了。那第四只猫仔就叫了思想。 
    初初叫思想的时候,还有些涩口,叫着叫着就顺当了。思想这两个字渐渐失去它的原意,只剩下两个发音,如丝响,斯享,私饷……所以,当孟凡家的人当门一站,大声呼唤思想回家的时候,谁也没觉得有什么怪异,就像街坊邻居唤二毛苕货三丫头一样。后来和它亲昵时,也叫它思思,想想,小思想想。 
    思想是一只小女猫。这也就决定了它在孟家的地位。在孟家猫氏族里面,是以母系为主的。 
     
    7 
     
    孟凡的祖上,算起来应是孟凡的高祖,做过湖广粮道,就是主管湖南湖北两地的粮食征集漕运的官员。在当时,这是一个实权很大油水很厚的职务。在那个民以食为天的时代,这职务不亚于今日的银行行长,土地局长或主管财政的副省长。武昌城内至今还有一条街叫粮道街,湖广粮道衙门就曾设在那条街的中段。孟凡的高祖曾在那里办过公。孟凡的高祖置下的一处六进六出的大公馆,也在那条粮道街上,离那粮道衙门不远。这些都是孟凡上中学之后无意间知道的。一次,一个远房亲戚路过武汉来家探访,那是一个壮壮实实的小老头,皮肤黝黑,头发花白,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中式对襟衣服,象一个进城的老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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