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队大院的八零后

104 过去和过去


那年的三月实在太冷,晓芙妈不想让女儿月子期间抛头露面的,两家老人一商议,就将双棒儿的“满月酒”后移到了“五一”黄金周,也算借机昭告天下,致远和晓芙早已结成并蒂莲,如今还产出并蒂果了。
    因为有了“双喜”临门的意思,有日子不修边幅的晓芙决心要好好打扮一番。孕前尺码的时装她是怎么都塞不进去了,万般绝望之际,手榴弹建议她试试环肥燕瘦都相宜的旗袍,还雪中送炭地给她找了个自诩是“宋子文老婆旗袍师傅后人”的老裁缝。本来纯属死马当作活马医,没想到新旗袍拿回来一上身,晓芙马上换了个人似的,胸是胸屁股是屁股,箍桶腰居然有了曲线,连小肚腩都不那么碍眼了。她忘情地在镜前左照右照,做女人的兴趣在沉寂了几个月后又高涨起来。
    “满月酒”那天,她精益求精地找来一套修身内衣,死命地把自己束进去扎紧,然后才换上新旗袍。晓芙妈在一旁触目惊心地瞅着:“作丑弄怪的东西!那是肉又不是真空棉被!”
    晓芙充耳不闻,心满意足地坐在梳妆台边对镜贴了半个下午的花黄。
    致远下班回来接她们去酒店的时候,老二在睡觉,坐在外婆腿上的老大马上笑得跟朵太阳花似的,朝爸爸伸出双手要抱抱。晓芙妈嗔骂:“小没良心的!外婆每天起早贪黑地带你,爸爸一回来就不要外婆了啊!”又对致远笑道,“这鬼丫头,你每天进门换鞋的时候,她这俩耳朵就竖起来听门口的动静儿!”
    致远嘿嘿笑着抱着女儿进了主卧,已经妆成的晓芙正在当窗理云鬓做收尾工作,致远一下就让许久没这么光彩照人的老婆惊艳了,晃了半天神,才弯着小括弧,把女儿送到老婆耳边:“闺女,赶紧问问妈妈,你咋又闹妖了?”
    老大果真对着晓芙呜哩哇啦了一串,晓芙带笑侧过脸,顶了顶女儿的鼻子:“小叛徒!”
    致远趁丈母娘不在近旁,凑过去在老婆腮上啄了一下,好久没这么亲昵了,她居然有些娇羞地躲了一下。他忍不住又在她耳后补了一下,她就两眼水汪汪地望着他。
    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出发了,晓芙妈和女儿一手一个孩子,坐在后头。
    这是双棒儿头一回出街,不免兴奋得咿咿呀呀。晓芙对他们说:“宝贝儿啊,赶紧跟爸爸说,得空儿咱该换辆SUV了,您这小驴车很快就坐不下我们所有的家庭成员了!”致远就从车内后视镜里看着她的唇红齿白,很有内容地笑。
    自有孩子来,俩人还没这么发自肺腑地惬意过,连四周因堵车而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听起来都跟欢乐颂似的。
    到了酒店停车场,车多得跟煮饺子似的,致远绕了一圈无果后,索性把丈母娘和老婆孩子先放下来,自己接着去找停车位。
    母女俩走进宴会厅的时候,晓芙爸正热火朝天地招待着先到的客人们,簇拥而上的七大姑八大姨们马上把双棒儿抱走了。
    人们都围着母女俩夸:“晓芙这月子做得真好,你瞅她这气色!”“这身红穿她身上都绝了!……”
    晓芙就怪不好意思地“嗨”了一声。
    晓芙妈自认厥功至伟:“可不是?我隔三差五地炖这个炖那个的给她调理,盐我都是数着粒儿放!”她犹嫌不够似的补充,“奶水也好,我那俩小外孙拉出的粑粑都油乎乎的!”
    晓芙就哭不是笑不是地悄悄朝她妈翻翻白眼。
    表妹忽然凑了过来:“芙姐,那男的谁呀?长得特像仙道!”
    晓芙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桃花眼正玉树临风地站在门口。
    晓芙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了上去,毕恭毕敬地招呼了句:“周总您来了?”她礼节性地发了请柬,但根本没指望人会给面子赏光。
    “啊。”桃花眼还是桃花眼,“啥时候给我洗车?”
    晓芙愣了一下,才想起生产那天羊水泪水流人一车的事,就抓脖挠腮地红着脸笑。心想:此人也有幽默的时候。笑了一会儿才发现人家没笑,且一脸认真的样子,便赶紧正色道:“呃……那个……就……明天?!”
    桃花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挑了挑眉毛,就自己找到了坐满下属的那一桌坐下,本来插科打诨的一桌瞬间就鸦雀无声了。
    晓芙红着脸带着点儿不可思议地余笑走回自己那桌,竟发现她妈正笑不吃吃地盯着前方的某个点,她顺着她妈的眼光看过去,不由吓了一跳——她妈看的居然是和她们这桌面对面坐的桃花眼。
    尽管隔得挺远,她还是赶紧小声喝止:“妈,往哪儿看呢?我怎么觉着你有点儿老不正经啊?”
    “漂亮玩意儿谁不愿意多看两眼?!”晓芙妈颇为激动地拉住女儿,“他怎么一个人来的?没对象啊?”
    晓芙不觉好笑:“您关心这个干什么?”
    “他要没有,我打算替他张罗个女军官,你爸教研室新分来的那个女研究生小卢,长得那胳膊是胳膊腿是腿儿的,要不一会儿就安排他俩一桌——”
    晓芙赶紧截断她妈的话,声音又低了两个分贝:“您可千万甭操这份心,人不喜欢女的!”说罢,便扬长而去,留下她妈在那儿一脸震惊。
    致远姗姗来迟,晓芙袅袅婷婷地端着一杯斟好的茶水迎上去,柔声问:“真这么久啊?”
    “嗯,还是在隔壁交行后头找了个车位。”他应了一声。
    “喝口水吧。”她把手里的茶水递给他,“刚刚门口服务员说了,今天光来办酒席的就有三四家,咱这正对面就有一家在替老人做寿。”
    那晚,他俩出奇得和谐,周旋于宾客之间的时候,时而手挽着手,时而胳膊挽着胳膊,不知是不是因为人声鼎沸的缘故,致远时不时附在她耳边给她介绍这个介绍那个。夫妻俩各自端着一杯茶水,晓芙在哺乳,不能喝酒。致远的一拨老同学就起哄要致远喝酒,他不肯:“哥儿几个,今儿真不行,我一会儿还得开车带老婆孩子回家,改天陪你们喝个痛快!”有人就闹:“你丫老实交代,弟妹是不是妻管严?”他马上揽住老婆的腰:“怎么会?我老婆如此温厚,你们看不出来吗?”
    晓芙笑得比桃花还灿烂,心里升腾起一种自豪,没什么比爱人当众宣布自己的地位更让人窝心的了。
    窗外已是夜幕初起华灯溢彩,她无意间抬眼瞥见自己摇曳生姿地依偎在致远身边的样子正清晰地显现在窗户上,不远处的宴会厅正中心放着一双笑得福娃似的儿女的巨幅照片——她有种苦尽甘来之感,幸福和满足井喷一样在心里一涌一涌的,脑子里还冒出一句挺文艺的酸话:“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她就这么幸福满足地回到位子上静好安稳地吃着喝着聊着,偶尔还跟正和一拨男宾客天文地理地海侃的致远相视一笑、二笑、三笑,两人都有些隐隐期待回家之后的那个良宵。忽然,出去上了个厕所回来的牛胖子把致远喊到了宴会厅的一个角落,然后偷偷递给致远一个红包,附在致远耳边说了些什么,致远很快地揣起那个红包,脸色凝重地出了宴会厅。牛胖子想叫住他,似乎是想阻止他。结果没叫住,只好匆匆尾随他出去了。
    将这一切收录眼中的晓芙心下觉得蹊跷,在第六感的驱使下起身跟了出去。她的高跟鞋无声地踩在酒店的红毯上,小心翼翼地跟着他们来到宴会厅另一端。那儿零散地分布着几个包间,空寂得全然不同于走廊对面宴会厅的喧嚣。
    致远在靠西的一间门口忽然停下了匆匆的脚步,随后而来的晓芙赶紧闪身躲进墙壁的凹处,心脏一气乱跳。
    她听见致远说了句:“胖子,你去替我叫一下!”
    “我说你这人——唉!”牛胖子的声音满是无可奈何。
    晓芙大着胆子探出半个脑袋去,看见牛胖子进了那个包间,不一会儿居然从里头搀出一个气度雍容的老太太。
    老太太一见着致远,便握住了他的手:“远子啊!”
    “刚刚就听说有老人在这头做寿,没想到是您!”致远颇为感慨,“一晃您都七十五了,身体还硬朗?”
    老太太点点头,竟有点儿无语凝噎的意思。
    致远沉吟了一会儿,把手里的红包递过去:“我不能要您的钱。”
    老太太马上给他推回去:“这是我们老辈儿人给孩子的一点儿心意。”说罢又笑道,“我刚刚还问服务员对面怎么那么热闹,她说是‘龙凤胎满月’,我还说谁家这么有福分。你看看,要不是刚刚撞见小牛,我还不知道是你的俩孩子。”
    致远没再推辞,只是点点头。
    “远子,你有新生活了,妈妈为你感到高兴。”老太太说得有些伤感,“平平配不上你!下作东西前段时间打电话跟我说心里苦,也不肯再找,说找不到比你更好的宁愿不找。我说你咎由自取!她就哭!”
    致远不说话,只是反反复复地摩挲着老太太的手背。
    短暂叙旧后,老太太又回到了她的包厢,致远和牛胖子也往回走。
    晓芙急了,正左顾右盼地寻思往哪儿躲,忽然就听到致远停下了步子,声音低沉:“胖子啊,你先回去,我跟这儿待会儿!”
    牛胖子嘬了下牙花子:“何必呢?叫你别来!”
    致远的声音都没了精气神似的:“要是平平问起来,你就说我遇上个在这儿吃饭的老同学,和人
    打声招呼就回去。”牛胖子一懵,致远自己也跟着一愣。
    晓芙只觉得耳朵里好像让人放了一枪似的,把她整个人都震傻了。
    用了几秒,牛胖子才悟过来他指的是晓芙,便拍拍老友的肩,语重心长:“哥们儿,过去的都过去了,别忘了你老婆孩子还在那边等着你!”良久,致远才无奈地叹了口气。
    晓芙无助地瑟缩在墙壁凹处,直到听见致远和牛胖子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她才猛然醒过来似的,急中生智地躲进了身后的一间黑灯瞎火的空包厢,估摸着他们都过去了,才扶着墙,浑身乏力地走回宴会厅。
    手榴弹看着面如死灰的发小,关切道:“姐们儿你上哪儿去了这么久啊?脸色还这么差?”
    她抱歉地笑笑:“好久不穿高跟鞋了,脚疼,出去找个没人的地儿歇会儿。”
    晓芙妈一点儿不带同情地从旁说:“什么高跟鞋?穿紧身衣穿的!透不过气来了吧?死要面子活受罪!”
    手榴弹马上纠正晓芙妈:“阿姨,这你就不懂了,人亦舒可说了,‘女人不对自己狠心,男人就会对她们狠心’……”
    在大伙儿的嬉笑怒骂、觥筹交错中,她和致远一手一个孩子,各怀心事、强作欢颜地让众人自拍他拍地照了好多相。
    一回到家,安顿好俩孩子,他就坐在主卧的床上打开电视,一个打扮得跟跳跳糖似的女主持人正挥舞着一根粉鸡毛,“拷问”一位三流明星的新近绯闻。他就坐在那儿两眼放空地看。晓芙一看他那副样子,心就像跳在刀尖上似的一扎一扎地痛,她迫不及待地进了卫生间,泄愤一样把红旗袍和束身内衣从身上扯下来。
    等她洗完澡出来的时候,那个节目还没完,他还是在那儿两眼放空地看。她什么话都没说,动作幅度很大地扯过被子,“啪”地拉灭了她这头的床头灯。
    他这才醒过神似的,关了电视,拿了换洗衣服去洗澡。
    等他洗完出来,惊讶地发现,晓芙的人和她的枕头都没了。
    他赶紧去了婴儿房,没人,又去了客房。晓芙正在那儿铺床,他颇为不解:“你这唱的是哪一出啊?”
    “你打呼,我睡不好。”她跳进了被子。
    “我什么时候又开始打呼了我?”他走到了床前,脸上带着点儿笑意。
    她瞅着那对带着些许掩饰的歉疚的小括弧,一股歹意自胸中升起,涌入喉头,冲口而出:“你不光打呼,还说梦话,一说梦话,就‘平平、平平’地喊,夜夜都喊,我瘆得慌。”说完后,一种奇异的快感让她身上微微地发起了颤。
    他则像让人扼住了喉管似的,瞪大了眼,紧紧地盯着她。半天,他才让人轰去魂魄似的替她关了灯和门,走了出去。
    晓芙在一片黑灯瞎火中辗转反侧,好像身下正被油煎火烤一般。
    这么久以来,她从他对过去生活的只言片语拼凑起来的全部信息就是,他的大儿子叫“当当”,跟着他的前妻在美国生活,孩子学习太忙,没时间回中国。她虽然也好奇,但并没有刨根究底的意思,因为她觉得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她还和别人有过过去呢。但直到今晚,她才意识到,过去和过去是不一样的,可以蜻蜓点水,像翻书似的翻过去;也可以刻肌刻骨,像烫在心口的火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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