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先生

第67章


不论哪一种设想都令这位母亲受不了——完全受不了——天下母亲谁也受不了的。
    年轻人孔兴家在性格方面是稳重与理智大于鲁莽与急躁,因而在老头子暴怒异常、大动肝火的过程中,他一直在潜心琢磨“灭火”的对策,而并不像一般年轻人那样凭血气之勇公然抗父。大为巧合的是,他妈妈对他发话完毕的一刻,恰是他的灭火之策浮出脑际之时。到此为止,素儿的整个求救活动经历了由素儿直接求救于哥哥到素儿求救于妈妈、妈妈再求救于哥哥的曲折过程。
    话说年轻人实施灭火之策的第一步,是直视其父、迎面而上,然后他不由分说将其父双手环腰而抱,往上一耸,以使老头子脚尖离地三寸三,然后他以在现有负载之下所能允许的最快速度直奔屋里,继而直奔摆在堂屋的一把躺椅,然后他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把老头子塞了进去,使躺椅派上用场。这一过程的一系列举止皆是非比寻常的和出人意外的,故而素儿为之花容失色,素儿的妈妈为之目瞪口呆,华夏先生么,对他来说,没有比使劲揉脸以缓解疼痛感更让他操心的事了——换言之,他对年轻人的非凡之举要么是无暇顾及,要么是虽有顾及,亦想反应而不得。而说到全过程的亲历者之一老头子,他简直怀疑刚才的情景是梦境,不然他不会一副瞠目结舌的痴呆表情的,宛如他得了老年痴呆症似的。
    “好啦,爸爸,歇口气,抽根烟吧。”一听说抽烟,老头子顿时两眼发亮了:那玩艺儿对他可谓有着无法抗拒的魔力呀。可以说,他抽的烟不比他吃的饭少。年轻人把点燃的一根白沙烟递去,老头子接过后吸了一大口,然后十分畅快的吐出了烟圈。
    “胡说八道、无中生有是媒体的一贯作风,爸爸。”孔兴家说。
    “嗯,”老头子脸泛红光地说,又吸了一口烟。他不认为儿子对当今媒体的评价有何不妥。
    “所以说所有有关妹妹的污七八糟的报道全是放屁!”孔兴家先生充满鄙夷地说,不避粗俗字词的运用,全凭情感发泄需要。
    “那也不一定,”老头子有了一点异议,“俗话说‘无风不起浪’。”
    “这话也有点儿道理,”孔兴家说,感到要驳斥它颇有难度。
    “是非常有道理。”老头子强烈抗议说,在说之前他把烟移开嘴边。
    “我想您不会否认‘行高于人,众必非之’这句话也非常有道理吧?”苦思冥想了一小阵子,孔兴家说;这段时间里,老头子一个劲儿直抽烟。
    “嗯,”老头子嗯了一声,表示他不反对那句话确是非常有道理。
    “这就对了,爸爸。”面露喜色的孔兴家打了个响指,“您知道这一位先生(他指华夏先生)吗?”
    “当然。”老头子一边说,一边冲华夏先生吹胡子瞪眼睛,继而又“吱吱吱”的咬牙,甚至于挥了挥拳,所有这些表明:即令华夏先生化作了灰,他也不致不认得。
    “这一位先生,爸爸,”老头子的儿子进一步说,“他是中华君子协会一会之长。不为别的,单为他是一会之长,他就难免不被媒体卷入是非的漩涡里。非议公众人物是公众的兴趣所在,爸爸,您不否认吧?”
    “你也不能否认有些公众人物就喜欢沽名钓誉,明一套暗一套,打着正义的旗子为非作歹,就像王莽。”老头子说这些话显而易见是有所指的;他在述说的同一时间,连续不断地向华夏先生投去满含憎意的目光,基本上是把华夏先生上上下下的人体器官憎恨了个遍,这一系列的发自眼部的不友善信息使得老头子有所指的对象更加显而易见了。
    “我绝没有沽名钓誉——绝没有!”情绪激昂的华夏先生抗辩,朦朦胧胧感觉老头子的话是冲他说的,“我发誓——凭中华君子协会的名誉发誓!”
    “爸爸,您也不想一想,”素儿的哥哥说,“要是这位先生真如您所说是个伪君子——我猜您就是这个意思——人家压根儿不会大老远跑到这里来,这从道理上讲不通,爸爸。人家来这儿目的明确,就是为了澄清真相。”
    “是这样的,爸爸,哥哥说得对极了。”素儿怯生生的插言说,破天荒地对父亲说了父女会面以来的第一句话。
    紧接着是一阵不短也不长的沉默。老头子吸了一口烟,想了想儿子的话,忽觉有点儿道理;便再吸一口烟,又想了一会儿,觉得儿子的话颇有道理;他便又吸了第三口,时间比前两次稍长,思考的时间也比前两次稍长,这一次他觉得儿子的话太有道理了,是无可辩驳的和不容置疑的。因此老头子离了躺椅,一径向华夏先生而去。
    华夏先生退了一步,这绝不能作为其胆小与怯弱的证明,因为任何人受过老头子那一拳而他又突然接近你的时候,你都会是这么个反应。我们不可对伟人事事求全责备。华夏先生是退了一步,可是老头子却进了一大步,故而他们之间的距离不是扩大而是缩短了。
    “请见谅,先生!”老头子非常热忱地握紧了华夏先生的一只手,“请见谅。我刚才太莽撞了——太莽撞了!但假如您也有一个天下最乖巧最柔顺的女儿,那我刚才的莽撞行为您就很能理解、很能体谅了!为人之父为了子女(老头子在此特别强调了女儿)偶尔发神经似的莽撞莽撞也在人情之中,毕竟,美丽的太阳也有被乌云遮住了的时候,您说呢?”
    华夏先生说他完全能理解、完全能体谅。这时候,屋子里发生了别一富于戏剧性的一幕,即是孔素玉趁老头子不注意忽地快吻了老头子的长毛的脸,这一股胆量,很大程度上来自于老头子方才称她是“天下最乖巧最柔顺的女儿”,并温煦的瞥过她一眼。女儿吻了父亲,父亲这会儿也轻柔的抚了抚女儿的红润脸庞;在这对父女四目相触的一瞬,感人哪。女儿从父亲眼里读到了来自一个老者的慈祥、温和以及深深的父爱;父亲也从女儿的清凌凌的眼里读到了来自自己亲骨肉的深深的爱戴和眷恋和自然流露的孝意。啊,何等神妙、珍贵,令人叹赏而又情真意切的一副父女和好图!这标志着,横亘在父女之间的那道鸿沟是被彻彻底底填平了!而新的和谐的父女关系己然重新复位了。于是素儿的哥哥松气的笑了,素儿的妈妈会心的笑了,素儿的爸爸爽朗的笑了,素儿则莞尔的笑了,华夏先生则因前四者的笑而笑,更因素儿渡过了严父这一关而畅快的笑了。
    在本章收束之前,老头子因他那一拳——可是很重很能伤人的一拳啦——而对华夏先生深感抱歉,所以执意诚邀华夏先生在他家逗留数日,一来参加一场婚礼——一场关于他的儿子孔兴家的婚礼,二来在这儿过个新年;老头子还言辞凌厉地说要是华夏先生不答应就是不原谅他,不原谅他他就请华夏先生最起码还他三拳,华夏先生一时别无选择只得答应了,从而将在菩提村的故事延至下一章。
第二十五章 菩提村(下)
    这一天菩提村的天气既算不上晴也算不上阴,而是介乎阴晴之间,比较难于用笔墨精确描述。因为热与光的慷慨提供者太阳一忽儿烈焰万丈,直射大地,一忽儿又跟羞怯的小姑娘似的,闪躲到层层乌云的后面去了,人们不见它,它也不见人们。仿佛在跟人们闹别扭似的。不过菩提村村民们可没工夫理它,因为他们的心思全扑在孔兴家先生结婚这一桩喜事上了。结婚,历来是事关一个人的终身幸福啊!哪怕在离婚率频频攀升的今天!
    这一天孔家宅里宅外是也极忙极热闹。这可以想见。人们——主要包括亲朋故旧和左右邻人——以孔家这栋楼为活动总据点,进进出出,穿梭不绝,个个脸上带笑,人人口中道喜。“坐,请坐”“大老远的辛苦了”“招呼不周啊”“哪里哪里”等等出自己主客之间的客套语一句连一句,闻之难绝。它们构成主客对话的基本内容。倘你把注意力转到后厨——这个专事制作并提供佳肴美馔以供来客口腹之欲的圣地——你将发现这里是早就忙得不亦乐乎了。大铁锅里唿哧唿哧的沸腾声,灶台里劈柴的噼啪爆裂声,洗碗刷盘子产生的砰砰碰触声,以及由厨人的喉咙发出的谈笑逗趣声等等,声声相汇,其欢腾活泼的格调自成一首结婚进行曲。身穿一件降蓝色长外套的主厨先生,年纪不大;他的活动范围因其身份的特殊性及重要性主要在厨房内。他与厨房的所有厨具——例如不锈钢菜刀、小型锅铲、木质砧板、生了一点锈的铁瓢、长柄漏勺等等——一一发生着关系。佳馔美味的供应,缺了他可不成。好几大盆的碗筷盘碟的涮洗工作,往往由妯娌的女人们承担。她们手脚麻利着哩,边干边说笑打趣,做到了工作娱乐两不娱。整栋房子及其附近呈现出一派由喧嚷、繁忙、活跃和喜庆交织而成的生机盎然的景象。《今天我要娶你》、《广岛之恋》、《花好月圆》一类的情歌也在连日连夜播放着,使欢快、喜庆、热闹的氛围更浓更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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