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概论讲义

第23章


严格的说起来它并不是批评,而是个人借着批评来发表心中所蕴。佛朗士(AnatoleFrance)说得很有趣:“批评,据我看,正如哲学与历史,是一种小说,借以表现精细与好奇的心智。凡小说,正确的明白了,都是自传。好的批评家是个借杰作以述说他心灵的探险者。
“客观的批评,没有这么一回事,正如没有客观的艺术。那夸示将自己置于作品之外的是最虚假的欺人。真理是这样:人不能离开他自己。这是我们的最大烦恼……。要打算真诚爽直,批评家应当说:‘先生们,我要说我自己对于莎士比亚,或阿辛(Racine)①,或巴司克尔(Pascal)②,或歌德——这些题目供给我很美的机会。’”(TheAdventureoftheSoul)
克尔(AlfredKerr)③说:“作一个批评者,假如只限于此,是个笨营业。演义的道理比早晨的烧饼还陈腐得快。我相信,那有价值的是批评的自身也成为艺术,就是当它的内容已经陈腐,还能使人爱读。批评应当视为与创造同类……。什么是生产的批评?批评者还没有生过一个诗人!生产的批评在批评中创造出一艺术品。别的一切解释全是空的。只有批评家中的诗人才有评论诗人的权利……。将来的批评者必均坚持此理:去建设一个系统只能引起迷惘;能持久的必是叙说得好的。”(DasNeueDrama)④这种印象派或欣赏派的主张是有趣的,刺激的,而且含有只有艺术家才能明白艺术,和爱文学而不爱文学的规法的意思。但是,这种批评不是全无危险的:从批评者说,批评者应当拿什么作他的主旨?自然还是归之于多读多看,而后才能提出主旨。假如批评者完全自主,以产生文艺为目的,而以批评作为次要的,批评的自身便极危险了;因为这样主张的人可以不下工夫多读多看,而一任兴之所至发为文章,这岂不是把批评的原旨失了么?批评必须比较,设若只以爱与不爱立言,便无须比较,因为爱这个便不爱那个,用不着比较了。这主观的批评是自己承认不是科学的,可是不用科学方法怎能公平精到呢?再从读者方面说:“这样的批评有三个危险:但不是主观批评的,是现代读者对于这种批评的态度的。第一是容易以这种批评与别种批评相混。读批评文字,不注意讨论,而专看它的结论怎样出来。这是两重的不公道。对文学本身不公道,因为不看它的诚实的解释,而易以现成的宣言——纵使是出于最大的注释家的。对于如约翰孙①、剖蒲②,爱迪森等人也是不公道的,以他们的文学意见估量他们——他们的文学意见一部分是他们的时代产物——而不看他们使那意见立得住的力量……;第二是多量的批评文学对于文学研究的通病是应该负责的,因为人们只读关于文学的作品,而不去读文学本身……;第三是带点理论性质的。据我看,注重主观的批评使文学研究从对诗的艺术的要点移到细小之点上去了……现在的普通批评文学很少注意于考拉瑞芝③所谓诗的‘全部的欣赏’,而多注意于‘组成部分的美好’。”
从上面的四种批评的短长,我们看出来,批评有两个原素:哲学的与历史的。我们还是引莫尔顿的话吧。哲学的与历史的是:
“一个是打算得到文学的原理;一个是批评文学的继续。哲学的批评是有基本的重要;批评史的重要首先在能帮助文学的哲学。”
由这两句话我们看到,文学的哲理是把部分和全体联络起来;那么,批评的任务必是由检考文学、由特别的而达到普遍的。这样,批评史所记载的批评意见只是历史上的演进,把这些进行的方向分划出来,也是文学的哲学的一部分工作;那就是说,用历代的批评学说作我们的哲学的参考;专研究一时代的批评作品的历史是不很重要的。它们的重要只是因为它是文学原理的一枝,借着它们可以看到理论的全体。这样,我们明白了文学批评与文学批评史的分别,批评史对文学批评的重要,不在乎历史,而是在文学方面。文学批评,那么,是解释文学的,是理论的。由此我们可以提到文学批评的功能的另一方面了。
因为文学批评是解释文学的,所以它也可以由解释文艺到解释生命上去。这并不是说以道德的标准去批评文艺,而是以文艺和文艺时代的生活相印证。这是阿瑙德(MatthewArno-ld)①的主旨。他不但批评文学,也批评生命;他批评文艺,也批评批评者。他以为文化的意义便借求知而进于完善,求知便能分辨好坏善恶,这便是批评。因此批评的事务是“要知道世界上所知所想过的最好的,然后介绍出去,以创出一个真的新的思潮。”批评的根本性是要公平无私。这样,批评家是有所为的:社会有了好的知识与文化,才能欣赏文艺而帮助文艺发展,批评家必须给文艺造一个环境与空气。批评者是制造这空气的,也就是社会改造者。我们看多数的批评作品是解析文学的,于此我们又看见一个解析批评者的。批评者,据他看,好象是施洗的约翰,给一个更大的人物预备道路。在这里,我们晓得文学批评的功能,在它本身是要作成文学的哲理,在它的宣传是要指导文学与社会;它并不是指点错误和挑毛病的意思。中国的文学很吃没有用这整个的理论来批评和指导的亏,而养成公平无私的批评尤为今日之急需。
“唯有批评,不承认有不易的定理,不肯为任何教门派别的肤浅陈腐之谈所束缚,能养成那沉静哲学心境,能为真理而爱真理,虽明知真理不易达到,也一样的爱她。”(王尔德《批评家即艺术家》,林语堂译。)
谁是批评者呢?在批评史上我们看见许多创造者也是批评家,也有许多批评家不是创造者。我们也常听到批评家指摘创作家的短处,和创造者的诟骂批评家。到底谁应当作批评者呢?这几乎永远不能规定,我们只能就事实上说。那就是说,在事实上,艺术家自己明白自家艺术的底细,自然,他假如乐意,会写出最有价值的批评来,因为他是内行。但是,艺术是广泛的,创造家不易多才多艺,他所会的他自然可以说明了,但是他不能都会,不能件件精通;于是他便不能不把批评的事业让给一些专门的批评家。况且,一个文艺作品创造出来,是要交给别人读的,而读者是要对它说话的人。自然,一个公平的科学的批评者是要从文艺本身下手,设身处地的为那创造者设想,但是他所见的设若是很广,他一定会指出创造品的缺欠,或是发表与创造者相反的意见;要使创造者与批评者完全气味相投,毫无抵触,是极难的事;创作家的自傲,与批评者的示威,往往是不易调处的。但是,无论怎说,艺术家既不能全兼作批评家,批评家还是很重要的。况且,批评家的成功,不单在他的意见上,而是须有文学天才的帮助;他的批评文字假如也是文艺,这是无疑的文艺界的幸运。
谁是批评者似乎是在艺术家与批评家的争执中不易解决的;我们只能说,艺术家而能作批评的事业是极好的;但事实上不能人人如此,那么,批评家便产生了,这在事实上是必然的,而且是很好的事。我们现在说怎样成为批评家,和批评家当有的态度:
要成个批评家必须有天才和象王尔德所谓的“一种有锐敏感觉美及美所给予我们的印象的性情”,是无须多说的;他也必须有相当的训练,塞因司布瑞对于爱迪森的批评作品说:“……真的,他的三四十篇文章里,继续增加对于何为批评的了解……。批评是,从一方面说,一种艺术,其中很少见到可靠的简单节要——它比一切的创作艺术都需要更多的读书与知识——而且头一件是在作对过以前,必须有许多错误,也许没有一个有地位的批评家,不是在作完了比初作时更好的。”这是个很显然的事实,不必多说。至于他应有的态度,他第一应当站在创造者的地位去观察:“艺术家可以比作一个探看荒林的探险者,自家去开出一条路。批评者象第一个检查者去考察这条路。他看见这条路在丛荒之中开过去;他判断这筑路的材料如何坚实,和作的时候费了多少力。他也许愿意有些地方应当改换方向,指出如何可避免某个险坡,某个急转,某个不必要而没道理的桥。但是,这并无关紧要,这路已这样修好,他只好随着它走;他必须估定的路的价值,在它已成为通衢大道,四围的榛莽已被剪除,已成为繁华的、普通的以前。假如他来得太晚了,这路已成了通用的大路,他必须把后来加添的东西除去,用心眼去设想它的原形,想出那荒林还在路的两旁时的光景。”(Scott-James,TheMakingofLiterature,Chapter29.①)
这样,便合了以我就文艺的道理,而不至于武断。这种态度才能真实的去看文艺,而把文艺所带着的注解和陈腐无谓的东西都放在一边。这种态度能叫批评者对新的旧的作品都一视同仁,不拿成见硬下判断。这样,他不但只是了解文艺,他也一定要明白文艺中所含的生命是怎样,那就是说,他必明了人生,才能明白文艺所表现的是什么。这样,批评家所具的天才,所忍受的苦,所有的道德,才能与艺术家媲美,而批评便成了一种艺术,而是“诗只能被诗人摩抚”。艺术家是比批评家多一些自由的,批评家的难能可贵也就是因为他能真了解艺术家;他决不是随便批评几句便可成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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