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真的热爱你

第39章


       他来到街上,随意地溜达着。对于星苑市他并不熟悉。除了放假或去学校时在这里转车,他几乎没有特意来过。
    ——唯一的一次是那年冬天他来找冷紫。
    几年过去,他依旧清晰地记得自己当时见到冷紫的情形。
    当冷紫告诉他说她要结婚的时候,他一下子觉得冷紫陌生极了。
    在回去的公共汽车上,他一直盯着玻璃窗上蒙蒙的水汽,在售票员近于吵嚷的声调中才想起买票的事情来。
    到了杏屯县城,他第一次独自喝了白酒,白酒是“三家村”
    牌的,他要了半斤装的那种。
    那酒真凉啊,喝到肚子里却象火烧一样。
    就象冷紫。
    真象冷紫。
    这个女孩子见到她时总是给他一种冰冰凉的感觉,而一离开她,她就在他心里烧成了一团火,有时候火大,有时候火小,可无论火大火小,都是那么难以熄灭,那么燃燃不绝。
       即使,是他和叶潇谈恋爱的时候。
       他和叶潇是从大二开始那种所谓的“谈”
    的。
    那个让他绝望的冬天过后,他和叶潇的接触慢慢地频繁起来。
    大学生活一开始叶潇就频频地来找他,只是他对她一直视而不见。
    当冷紫清晰地告诉他他们之间的不可能后,一种沉郁和沮丧压制了他很久很久,迫使他不得不转移一下自己的思绪。
    于是,叶潇的亲近变得鲜明和重要起来。
    他们自然而然地被同学们公认为一对情侣。
    其实他对叶潇的感觉更象哥儿们。
    他可以和这个女孩子整夜聊天一起划拳喝啤酒一起溜冰看电影,可是她却始终不能唤醒他内心最深处那种最细微的柔情。
    但是他不得不承认叶潇对他的好,而叶潇也是他这几年大学生涯中让他最感到亲切的女生。
    ——尽管她和他并不在一个学校。
    于是,他们就一直这么相处着。
    他不说什么。
    默契的是,叶潇也不说,也从没有要求过他表白什么情话。
    叶潇的这种态度甚至常常让他心存一种侥幸:叶潇对他和他对叶潇是一样的,都貌似爱情却与爱情无关。
    他不过是她青衫之交,而她则是他的红颜知已。
       他们就一直这么相处着,心照不宣。
    与其说是异性的情侣,不如说是同性的伙伴。
    多年之后,张朝晖才明白:他们对于情话的回避,也许在潜意识里,都是源于一种恐惧。
    他恐惧伤害,而叶潇恐惧被伤害。
    面对这种恐惧,躲闪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然而,终究有无法躲闪的一刻。
    临近毕业时,他和叶潇还是分手了。
    分手的起因似乎很简单,好象只是源于一次再寻常不过的斗嘴。
    那一天,叶潇说她们学校有一个英语系的男生最近在追她,那名男生条件很好,却口口声声要放弃更好的工作机会,跟随叶潇到河南去。
       就象我当年鬼迷心窍,一定要和你一起来这个城市上大学一样。
    叶潇笑道:他对我那么好,我甚至想考虑是不是该换届了。
       我建议你倒真可以考虑,女大当嫁么。
    张朝晖说。
    他听出了叶潇语言的技巧。
    叶潇直接地把他们的关系定位了,跨越了情话的那道关口。
    从某种意义上讲,她正在用自己的方式试探他。
    这是她最明显的一次试探。
    面对这样的试探,他要么就默许,要么还是回避,要么就表明自己的立场。
    几乎没经过什么思想波折,他就用这句简单的话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这使他无比清晰地明白:这个女孩子对自己真的没有特别的可能。
       叶潇转过脸,看着张朝晖的神情。
    张朝晖完全是心平气和地,脸上如一潭秋水。
    叶潇顿时愤怒了。
    有人曾说,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无动于衷可以算做一种轻度的蔑视。
    那么,被公认为是她男朋友的张朝晖对情敌的这种大方和无所谓简直就是对她的一种重度的侮辱。
       你是不是已经选择好了?
    她问。
       什么?
    张朝晖不明白。
       换届对象啊。
       怎么又说到我了?
    张朝晖很诧异:是你自己说那男孩子好,要考虑考虑的。
       你智商那么高,连个玩笑都听不出来么?
    叶潇的泪水涌出来:就是我真的说我要找他,你就那么不在乎我么?
       张朝晖愧疚地沉默着。
    明白了自己对叶潇的侥幸假设是多么地自欺欺人。
    如果早点儿说明白会不会好点儿呢?
    他徒劳地想。
       你是不是一直把我看成是感情上的负担?
    如果是这样,你就早该告诉我,我决不会赖着你的。
    叶潇果然说:我虽然不好,但还不至于没人要。
       不,你很好。
    张朝晖说:其实我一直都把你当做……   老同学?
    好朋友?
    亲妹妹?
    叶潇不由分说地打断了张朝晖的话:别用那些陈词滥调来糊弄我了,你不觉得太可笑了么?
       是我不好。
    张朝晖说。
       不,你也很好,只是你的好都给了别人。
       我的意识里从来没有特别的女生。
    张朝晖说。
    他不想让叶潇把误会转嫁给别人。
    再说在大学里他真的没有。
       你以为我不知道么?
       谁?
       冷紫。
    叶潇说:你常给她寄书,是不是?
       这是我的自由。
    张朝晖说,他的心里涌起一丝反感她没有机会读大学,但是读一些书还是有权利的。
       这不是书,而是爱情的代言品。
       张朝晖黯淡地笑了笑:她这会儿只怕连孩子都有了。
    大一寒假我回去看她,她说她就要结婚了。
       如果她没结婚呢?
    你是不是还会爱上她?
    叶潇的口气软下来。
    她忽然觉得其实张朝晖和自己的处境非常一样,都在赌着极可能输的一局。
    你爱我我爱她她又爱别人,电视剧中的这些俗滥套子真的是对真实生活的普遍提炼么?
       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有可能,是不是?
    叶潇开始钻牛角尖。
    临近毕业,她知道自己必须有勇气去鉴定自己的感情,不论它能得多少分。
    毕业让许多事情都有了面对的情境和压力。
       或许。
    张朝晖忍受不了叶潇如此细腻的推断,说。
       那么,你告诉我,这么长时间以来,你到底有没有一点儿喜欢我?
       张朝晖低着头,不敢看叶潇的脸。
    要说一点儿不喜欢也是不真实的,可那点儿喜欢实在不能引申成爱情。
    他也怕自己承认这点儿喜欢会诱惑叶潇再次向他进行感情投资。
    这种投资注定了她的血本无归。
       不知道。
    他又一次选择了这句话。
    善良使他使用了最中和的语态。
       这个不知道就是不喜欢,是不是?
    叶潇的话锋象刀子一样要把他杀死,也把自己杀死。
       是的。
    张朝晖终于说。
    一瞬间,叶潇掠过他的目光让他感到了自己的软弱,可他很快又坚定下来。
    无论怎样的回答都是伤害,不是对她伤害,就是对自己伤害。
    而对自己的伤害最终还是会导致对她的伤害。
    ——那就说吧。
    说出来是残忍,不说出来就是卑鄙。
    在二者之间,他宁可选择前者。
       叶潇一句话都没有说,转身就走。
    再也没有来找过他。
    后来张朝晖听别的同学说,她也分到了星苑,在《星苑晨刊》网络部,——她学的是计算机专业。
    想必她也知道了他分配到医院的信息,但是她还是没有用任何方式和他联系过。
    张朝晖也没有主动和她联系。
    他觉得这样也许更好。
    虽然他的愧疚感还深深地存在着。
    但距离是必要的。
    距离也许会让叶潇淡忘,同时又让他感到一种无以名状的轻松。
    他不后悔。
    多年之后,张朝晖想起这件事情时,他还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后悔。
    冥冥之中他反而觉得,能在回到星苑之前结束这段感情,好象就是为了把自己的情感领域清算干净,预备另一个人的来临,或者是回归。
       他拐进一家超市,在食品区里,他看见了那种半斤装的“三家村”
    白酒,比几年前贵了两块钱。
    刹那间,所有的记忆都如沸水冲泡的茶叶,翻腾起来,鲜活起来。
    一种被亲人围抱的感觉顿时溢满了张朝晖的身体,让他觉得酸楚而踏实。
    酸楚是轻微的,但是踏实感却是那么地强烈,让他想有一种流泪的冲动。
    他寻觅着这种踏实感的来源,几乎没费什么周折就找到了答案——冷紫。
    当然是冷紫。
    只能是冷紫。
    叶潇的猜测不是没有道理的。
    这么多年来,虽然他没有再见过冷紫,但是从来没有在心里冷落过她。
    从来没有。
    哪怕是一丝丝的淡忘也没有。
    冷紫仿佛是他用层层绸绢仔细裹好的一件珍宝。
    他把她小心地藏了起来,并且打上了清晰无比的地址。
    而他之所以把她这样藏起,只是为了有一天能够更加深切地去把她面对。
       可是,现在,他真的能去面对她了么?
    她就生活在这个城市里,也许真的已经结了婚,生了孩子。
    他无法想象见到这样一个冷紫时的情形。
    因为这种情形能够最真实的证明,这个姑娘已经没有一点儿可能属于他了。
    她只属于他的记忆。
    她只属于自己的生活。
    然而,或许,她还没有结婚呢?
    他犹豫着。
    突然间,他为自己的目的感到羞耻起来。
    难道你想见到她就是想知道自己到底还有没有机会得到她么?
    他问自己。
    你就只有这样一个赤裸裸的目的么?
    你就不想知道她现在的生活状况到底如何么?
    即使她的生活状况十分不符合你卑鄙的愿望,难道你就没有看望她的必要了么?
    他诘问着自己,觉得自己简直在想象中对冷紫犯了罪。
       他走出超市,伸手打了一辆车。
    对司机脱口说出了美雅洗浴中心的地址。
    这是他给冷紫寄书时所用的唯一的地址。
    从收书的情况来看,即使冷紫不在这里住了,但至少还和洗浴中心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不然书就会退给他——他寄的全部都是挂号。
    多年之后,张朝晖才发现,自己给冷紫寄书很可能还存在着这样一种潜意识的目的:不断地以一种隐匿和合理的方式对冷紫的行踪保留一点儿知情的线索。
       人的潜意识是多么聪明多么可怕啊。
    它的聪明在于它往往是我们行为的先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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