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真的热爱你

第44章


       可现在呢?他面临的不是痛苦,而是灾难。如果拿痛苦和灾难来比较,痛苦就象是向湖里掷的石头,能激起或大或小的浪花,让你不平静。
    而灾难却是一次巨大的地震。
    地震过后,湖水反而没有一点儿波澜。
    因为湖已经没有了。
       他走进他们买床上用品的那家商店,那种如春天原野般花型的床罩正在柜台上乖乖地躺着。
    他俯身怔怔地看了一会儿。
       你要么?
    售货员问。
       他抬起头看了售货员一眼,仿佛听不懂他的话。
       你要是不要,请到别处看看,给其他顾客让个空儿。
       他转身离开。
    隐隐还听见两个售货员的低低议论:“看了那么大一会儿,眼珠都不转,肯定神经有毛病。”
    另一位的猜测略微保守了一些:“我看他的眼睛八成是高度近视。”
       张朝晖面无表情地走出商店,走了不远,他就看见了“原木居”
    茶馆。
    他没有进去,只是在窗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在他们曾经坐过的座位上,一个女孩子正在喝茶。
    她看起来很小,顶多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涂着浅蓝色的眼影和紫红色的唇彩,刷着淡淡的腮红,修长的手指闲闲地端着茶杯,银白色的指甲闪着亮光。
    她正漫不经心地打量着临座的男人,忽然转头,看见了正凝视着她的张朝晖。
    她又喝了两口茶,看见张朝晖还在看她,便结了帐,走了出去。
       “你出多少?”
    她背对着张朝晖,问。
       张朝晖看着她。
    他不明白。
       “最低两百。”
    她说。
       一瞬间,张朝晖惊醒过来。
    可能从他骤变的神情看出了什么,女孩子皱了皱眉,疾步离开了。
    与此同时,张朝晖也跳上了一辆刚刚停下的公共汽车,仿佛在逃离一种世界上最可怕的瘟疫。
    血液顿时充上了张朝晖的脸。
    这是他直接面对的第一个妓女。
    准确地说,她还象个孩子。
       这就妓女么?
       他心心念念的冷紫干的就是这个么?
       不。
    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
    这已经是事实了。
       是事实就是真实的么?
    事实也有假象。
       那你可以再去了解啊。
       张朝晖甩了甩头,知道自己又陷入了争斗中。
    这两天来,他觉得自己已经分裂成了两大阵营,几乎时时都在撞击出刀光剑影。
    一方说,放弃吧。
    冷紫已经不值得你为她费心思了。
    她不过是个肮脏的风尘女子。
    另一方说,没有那么简单吧。
    你要相信自己当初的选择。
    难道她一开始就是个淫邪的女子么?
    ——而且她在你眼里有没有显示过淫邪?
    难道她从你那里骗了多少钱么?
    一方说,她在骗你的感情以填补自己内心的空虚,这是比骗财骗物还要可恨的伎俩。
    另一方说,这反而证明她还没有完全堕落,证明你最起码有必要再和她谈一谈。
    她走到今天,也许并不是那六十八万存单和冷红的三言两语能够说清楚的。
    你没有必要了解一下么?
    一方说,还有什么好谈的?
    即使了解了又 能怎样?
    那只会让你痛得更切更深。
    难道你还有可能娶这个妓女为妻么?
       妓女。
    张朝晖又回归到了这个词里,觉得自己的心上顿时扎满了千万把钢针。
       他从没有想到有一天他需要去面对这样一个词,并且把这个词和他的爱情紧紧相连。
    他第一次和这个词有直接接触,是冷红在电视上出现的那一瞬间,如果远距离评说,他也许会觉得,妓女不过是为了金钱而使性生活变得混乱泛滥的女子。
    现在,他还能这么轻松地认为么?
    他还能用医生解剖尸体的口吻去解释这个词说:妓女不过是以金钱为目的以身体为资本   性生活过度性对象广泛的女人的一种总称么?
       他是一个医生。
    他知道人体的美好与神圣。
    同样也知道人体的委琐和丑陋。
    妓女是什么啊。
    人尽可夫,随时零售。
    任何人的热唇都可以亲吻她的如花笑餍,任何人的双手都可以抚摸她的洁白玉体,任何人的欲棒都可以进入她的隐秘之地。
    任何人,——只要有钱,她是性的另类超市,是性的公共汽车,人民币就是她最大的嫖客。
       难道他要娶这样一个女人为妻么?
       不。
       决不。
       当然,也许冷紫是被逼无奈,也许她是艰难的。
    但是,凭什么一定得是他去原谅她?
    他爱她,但这就是宽恕一切罪过的理由么?
    他还没有崇高到那样的地步。
    这样的荣誉还是留给小说里的骑士和电影里的英雄吧。
       他忽然觉得一切都是那么滑稽。
    仿佛他花费了最精巧的心思预定了一桌绝世的盛宴,一直珍存着,连一筷子都不敢唐突。
    他甚至一直是怀着敬畏的心情在等待宴会的开始。
    可是在一瞬间,一切都变了。
    他发现盛宴早已经被别人吃得杯盘狼籍,他吝之又吝的珍馐佳肴早已成为别人的腹中之物。
    甚至,已经成了他们饕餮之后的排泄物。
       他还能再把她当成珍馐佳肴么?
       他忽然又痛恨起了冷紫的诚实。
    她为什么不对他耍耍心眼儿?
    就说冷红是在嫉妒她的幸福,在诬陷她。
    然后偷偷地去做一个处女膜修补术。
    他宁可她这样!
       但是,他真的宁可她这样么?
       不,那样他会更恨她!
       ……   停止。
    他对自己说。
    他觉得自己的思维就象雨天的乡间土道一样泥泞。
    他必须得终止这种精神的混乱和内心的激战,让自己做出实际的行动来,行动也许比空想会让他好受。
       他迅速做了一个决定:再和冷紫见一面,然后就此了断。
    毕竟冷紫是他长这么大倾注心血最多的女子,是他情感领域里最深的烙印。
    ——另外,他也隐隐觉得,如果就这么和冷紫了断,似乎也不符合自己做事的原则。
    也许,他还是能尽点儿责任的。
    最起码,自己能够劝劝她回头。
       他下了车,拔通了洗浴中心的电话。
       喂?
    是冷红的声音。
    她们俩的声音很象,但是张朝晖从来都没有弄错过。
       是我。
    张朝晖说。
       有事么?
    冷红的声音很戒备。
       我想和她最后谈一谈。
    张朝晖强调了“最后”
    两个字。
       她去看病了。
       张朝晖的心往下跌了跌:什么病?
       什么病都不需要你的垂询。
       她去的是哪家医院?
       不知道。
       张朝晖放下电话。
    今天是约不了冷紫了。
    不远地方露出一个建筑物高高的尖顶,他认出是他和冷紫一起去过的那座基督教堂,便慢慢地踱了过去。
    他忽然觉得,连他今天的出门都象是对这份感情的一种总结和悼念。
    ——他刚才过的这几个地方都是他和冷紫来过的。
       他走进教堂,听见他们最喜欢的那个萧牧师正在布道。
    他们之所以喜欢萧牧师,是因为他布道的语言很有风格。
    他不象其他牧师布道那样生涩古板,总是象讲故事一样,平和易懂,富有韵味,并且很善于把当代生活里的词汇和圣经的语言融和起来,让人觉得十分亲切熨贴。
       “在耶酥第一次去耶路撒冷讲道的路上,他遭到很多人的反对,甚至没有人愿意让他留宿。耶酥很伤感地对门徒雅各和若望说:狐狸有穴,天上的飞鸟有巢,但是人子却没有枕头的地方。此时,他的背后是无情的故乡,他们因他讲真天国而离开他;前面是骄横的都城,他们因他指出他们的罪恶而仇恨他。眼前又不见容与人,仅仅是因为他要去耶路撒冷。天子,救世主,竟然不如有巢穴容身的飞鸟走兽。他从入世就备尝凄苦,他生在马槽,以喂养牲畜的槽作摇篮,最后还埋葬在别人的墓里。而正是他真正创造了这个世界……”
       不知道什么时候,张朝晖发现偌大的教堂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萧牧师正站在门口,静静地等他。
       对不起。
    他说。
       我能帮助你么?
    经过萧牧师身边时,萧牧师忽然问。
       不。
    谁也不能帮助我。
    张朝晖说:连您和您的主也不能。
       这世间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得救的。
    萧牧师说。
       卖淫的女人也能么?
    张朝晖能够想象得到自己的嘴边挂着怎样的笑容。
       “一次,耶酥正在讲道的时候,一群男人押着一个女人来到了耶酥面前,男人们愤恨地说,这是一个淫妇,按法律规定应当用石头砸死。他们问耶酥该怎么办。这个事情看起来是请教,实际上是一个阴谋。如果耶酥同意砸死她,那么人民就会动摇对他的崇拜,因为人民认为耶酥是仁慈的。如果耶酥不同意,那么耶酥就成了违反法律的罪人。耶酥沉默了很久,终于站起来说:你们里面哪一个是没有罪的,先向她投石吧。再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了。一会儿,所有的人都走了。只有那个女人还在哭泣。耶酥为这个女人感到羞辱,为那些男人感到伤痛。他对女人说:我也不定你的罪。去吧,不要再犯了。他慈悲又严厉,宽容也公正。在他的光照下,玷污的都会被擦拭干净,沉睡的都会被呼唤叫醒。”
       一个好故事。
    张朝晖说:很遗憾我不是耶酥。
       是的,你不是耶酥。
    因为即使是耶酥也不去定别人的罪。
    萧牧师温和地看着张朝晖:可是你必定有自己的主。
       张朝晖没有说话,离开了教堂。
    他有自己的主么?
    没有。
    没有人能够拯救他。
    没有。
       他打了一辆车,来到洗浴中心。
    他决定等冷紫回来。
    这件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不能再忍受这种折磨。
    再这样下去,他真的就要死了。
       他坐在大堂外面的台阶上,这样冷紫一回来他就能看到她。
    他要在第一时间里把事情结束。
    就这样。
       暮色深垂的时候,冷紫还是没有回来。
    洗浴中心前面的高级轿车停下又离去,西装革履的男人们来来又往往,已经换了好几拔了。
    难道她出什么事了么?
    张朝晖想。
    他马上捶捶头。
    他痛恨自己的这种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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