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 女皇之路

第120章


但二张本是纨绔子弟,一遇风浪便吓得三魂不见七魄,只知躲在武皇身边避祸,却不想武皇已是八十多岁的老妇人,就算真的是棵大树,又能庇护他们多久呢?
  张氏兄弟修身养性安分守己,朝臣们要捉他们的痛脚一时倒也不易,但对于这些久经考验的政坛老狐狸来说,也不是什么不可完成的任务。沉寂数月之后,长安四年(公元704年)十二月,洛阳城的大街小巷突然出现了一批神秘的榜文和传单,说张易之兄弟要谋反。榜文里并没有二张谋反的确切证据(有确切证据就不用发匿名贴了^_^), 只说他们结交党羽,意图谋逆,今天一批,明天一批,贴得满天飞,却完全无法追查来源。一时整个神都洛阳闹得沸沸扬扬,二张吓得魂不附体,因为别人虽不知道,他们心里是有鬼的:——他们曾经找人为自己看过相。
  此事发生在二张入宫为男宠之后。踏入波诡云谲的深宫之中,对自己的前途心怀忐忑,找人相面也是很常见的吧。关键在于二张找的这个相士李弘泰学艺不精,胆子又大,张口就说卜筮得乾卦,是天子之卦,二张当有帝王之贵。这下就不是看相的问题,而是谋逆了!
  二张如果有一点点政治头脑,要么把李弘泰捉去见官脱罪,要么干脆杀人灭口,偏偏这两个绣花枕头完全没有危机意识,虽然本能地知道此事要保密,却并未动李弘泰分毫。
  眼下飞书一逼,两人顿时没了主意,商量之后由武皇最宠爱的六郎张昌宗出面,把这段陈年往事向武皇交待清楚,争取坦白从宽。武皇也知道这两个宝贝的能耐,一笑而罢。
  二张一坦白交待,拥李派大臣也很快收到了消息,顺藤摸瓜把事情弄得一清二楚,觉得大有可为。不过二张包庇李弘泰只能算是有反心,便把这事和八月份张易之要求在定州造佛寺联系起来,说二张此举不止是为了贪财,而是受李弘泰所惑,欲行妖术夺取天下。这么一来二张图谋造反不仅心动,而且行动,很可以做成一桩大案了。到了十二月十九日,许州人杨元嗣出面,状告二张谋反,称“昌宗召术士李弘泰占相,弘泰言昌宗有天子相,劝于定州造佛寺,则天下归心。”术士李弘泰被捕落网,人证物证俱在,张氏兄弟这两只可怜的宠物猫,这下又抓到了糍粑。
  武皇本来不想理会,无奈证据确凿,下面群情汹涌,御史中丞宋璟再三奏请,只得让宰相韦承庆和宋璟等人共同审理。以往意气骄横的张氏兄弟连番打击之下早已吓破了胆,只紧紧抓住武皇这棵已经渐渐枯萎的大树,不敢擅出宫门一步,更不用说外出受审了。案子便在当事人不到场的古怪氛围下开始审理。
  宰相韦承庆本是靠攀附二张才得以入阁拜相,有心为二张脱罪,便称:“李弘泰妖言惑众,的确该死。但张氏兄弟已经向武皇主动自首,便不该定罪了。”但宋璟却是反对二张的核心人物之一,上次贪污案没把二张扳倒已经心有不甘,此番得了机会哪能放过?立即反驳:“张氏兄弟并非甘愿自首,而是为飞书所逼不得不然,何况谋反大罪法无容免,理当接受审判以明国法。”他知道武皇必定包庇二张,奏章雪片似的往宫里送,句句理正辞严,俨然一幅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姿态。武皇烦不胜烦,便像以前对付唐休璟、韦安石那样,外派宋璟到扬州处理一些陈年旧案,想把他调离京城。
  没想到宋璟早有准备,这次他是铁了心要把张氏兄弟拉下马了,当即顶了回去:“州县有事那是监察御史的职权范围,关御史中丞什么事?陛下无故让臣处理职权外的事情,臣实在不知有何用意,无法遵令行事。”
  武皇愕然。按照唐制,御史台为国家最高监察机关(武周时称为肃政台),直接受命于皇帝,地位与三省(尚书、中书、门下)平行。唐代御史台的最高长官为御史大夫,相当于秦之上卿、汉之副相,位高权重,常作为荣誉职位,并不常设。副长官御史中丞实代其职,成为“宪台之长”,专掌监察执法,不兼管其他政务。侍御史、监察御史等均在其下。横行一时的酷吏来俊臣便出任御史中丞。因此宋璟不愿奉旨也不算无理。但武皇向来宸衷独断,自刘祎之违制被杀后已经很少有人敢直接违背武皇的指派,宋璟的勇气倒有点让武皇佩服了。想想京官外出已经很委屈,让堂堂一个御史中丞处理鸡毛蒜皮的小事也难怪宋璟不愿,过几天另外下了调令,让宋璟去幽州审理幽州都督屈突仲翔贪污案。
  这对武皇来说已经是罕见的让步,然宋璟仍不为所动,再次公事公办地复奏:“御史中丞非军国大事不当出使,州县长官犯案,地位高的有侍御史,地位低的有监察御史处理,区区一桩贪污案为何要出动御史中丞?今日的敕令恐非陛下之意,臣请不奉制。”
  武皇真没想到宋璟会软硬不吃,有心发作吧又不占理,以她如今的精力和体力也无法和这些执拗大臣们耗下去。勉强忍下一口气,还是打算以和为贵大事化小,可要再被宋璟硬碰硬地顶回来,那真是什么面子都没有了。磨蹭了一个多月,二张手下十八高士之首的宰相李峤察言观色,主动出谋献策。皇帝优诏让宋璟为副手,陪同李峤出使蜀地。诏令竟然不敢直接给宋璟,而是由李峤代为转达。李峤接旨,笑嘻嘻地把宋璟召来要和他一同谢恩。宋璟心头火起,大怒道:“圣上既然不以礼对待宋璟,那还谢什么恩!”
  他激怒之下,竟然直闯入宫,要求面见武皇:“现在陇蜀无变,不知圣上为何要宋璟出使蜀地?臣决不奉制!”
  武皇本想李峤可以代为转圜,不想事情竟然越弄越僵,宋璟竟闯入宫当面闹起来,自己还没说话,宋璟已经直截了当地挑明了:“张氏兄弟的案子非办不可,臣知道他们久蒙驱使,分外承恩,臣言发祸从,然而义激于心,虽死不恨。”
  武皇给他气得不行,原本病重在身,此刻更觉不支。宰相杨再思见势不好,忙叫宋璟出去。宋璟冷眼一横:“天颜近在咫尺,不烦宰臣擅宣王命。”但见他卓然而立,意态刚毅,杨再思竟然不敢再说话。
  武皇深吸一口气,勉强平静下来。自她掌政以来,一向令行禁止,何曾受过这种气?但当怒气不能解决问题的时候,她仍然会拿出理智来冷静面对。 张氏兄弟她是一定会庇护到底的,但没有必要和宋璟针尖对麦芒的斗下去。宋璟唯一能依仗的就是法律条文,而她是皇帝,自有多种方法解决困局,何必和一个小小的御史中丞斗气?病中的武皇竟然现出一丝微笑:“说得不错。事关国法,不应徇私。”她挥挥手,让蜷缩在宫中吓得发抖的张氏兄弟跟宋璟回御史台接受审判。
  宋璟长长地舒了口气,破釜沉舟的结果竟是意料之外的惊喜,这几年二张进谗逼杀懿德太子李重润,贬黜魏元忠、张说,逐走唐休璟、韦安石,好日子也该到头了吧?他欣喜地将二张带回御史台,拉开架势准备审理,没想到官威还没摆足,宫里便来人颁下特赦令,二张跳起来就跑,溜得比兔子还快。宋璟目瞪口呆,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没了影子,不禁气得大骂:“早知如此,一开始就该先把这两个小子打得脑浆崩裂!”其实武皇也算给足了宋璟面子,不仅不追究他三次抗旨之罪,还倒过来叫二张专程到他府上去拜谢,吃了宋璟一个闭门羹。他越是傲岸无礼,人们越是敬他重他,他刚直的名声已经传遍天下。
  以开元贤相闻名后世的宋璟可谓少年得志,弱冠即高中进士,二十五岁时以一篇《梅花赋》独步文坛,受到宰相苏味道的赏识举荐,仕途一片坦荡。《梅花赋》是他以花喻人之作,寒梅的刚劲秀雅、冰心铁骨,正是宋璟一生的写照。他似乎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怕字。面对以高压政策著称的武皇,他夷然不惧,勇斗二张,中宗时弹劾韦后情夫武三思,睿宗时直谏权倾朝野的太平公主迁居东都,历经宦海沉浮,始终不改其志。皮日休称他“贞姿劲质,铁肠石心”,唐玄宗赠他铁筷子赞美他的刚直不阿,无不彰显出他蔑视权贵、坚持道义的铮铮铁骨。然而这位令二张又恨又怕的冷峻男子,对百姓却从来不吝啬他的温润笑颜。百姓敬爱地称他为“有脚阳春”,意为他走到哪里,就会把春天带到哪里,其爱民恤物,如同阳春三月,和煦万物。这样的温暖亲昵,与他对佞臣权贵的辣手无情,构成了鲜明的对比。
  “(姚)崇善应变以成天下之务,(宋)璟善守文以持天下之正”,与热衷名利、爱搞小动作的姚崇不同,宋璟的私人品德无懈可击,在当时即被视为天下正气之所钟的人物,但私下里却并非一个古板无趣的糟老头。他工于翰墨,精通音律,尤擅羯鼓,是玄宗事业上的良佐,也是音乐上的知己。公事上一丝不苟,生活中风流旖旎,对待权贵的冷,与对待黎民的热,如同冰与火的两极,在宋璟身上达到了完美的统一,如此矛盾,却又如此和谐,构成了宋璟独有的魅力。他历事武周、中宗、睿宗、玄宗四帝,最终辅佐玄宗成就了开元盛世,自己也功成名就,房杜姚宋并称贤相,最后在唐王朝发展到最盛时含笑而逝,给世人留下一段寒梅素心的佳话。遥想千百年前那冰雪般冷凝的男子微微一笑,必然如怒放的寒梅般令人难忘吧,在料峭的风雪中给人带来春的信息和无限生机。
  然而在长安四年那个多雪的冬天,宋璟却并未感到一丝暖意。耗费了无数精力,那么长久的坚持,竟等来这般儿戏般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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