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 女皇之路

第122章


陈寅恪先生在《记唐代之李武韦杨婚姻集团》中认为,武皇已通过婚姻关系成功地将武李两家融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新的团体,故此政治势力能够经久不衰,中宗发动的神龙宫变因此不能彻底,也不必彻底。黄永年先生继承了陈寅恪的“李武婚姻集团”说,进一步提出了“李武政权”说。此说称武皇掌权后期,有意建立一个以李氏为虚名、武氏掌实权的“李武政权”。所以最终传皇位于太子李显,同时又让武氏家族掌握了朝中大权,而两家通过政治婚姻联结成一个紧密的整体。二张因触犯了这个集团的利益,令两家嫡系传人身亡而为李武政权所不容,因此两家联手发动神龙宫变剪除二张。最有力的证据便是中宗复位后答敬晖等人请削诸武王爵诏中有“攸暨、三思,皆悉预告凶竖,虽不亲冒白刃,而亦早献丹诚,今若却除旧封,便虑有功难劝”之语。但值得注意的是,中宗在下此诏时已决定拉拢诸武势力来打击政变功臣,诏文明显具有袒护诸武的倾向,因而不足为凭。现存史料中也并未见到诸武直接参与政变的记载,倒有政变参与者建议“因兵势诛武三思之属”,因顾虑武氏诸王握有一定兵权而作罢。如果武三思是宫变的同谋者,又怎会有此议论?
  平心而论,诸武对二张和武皇都是有怨言的,但这怨气是否大到了需要武力相见的程度,那就大可商榷。至少从表面上看,诸武和二张还是关系不错的酒肉朋友,在二张画的《十八高士图》中,赫然就有武三思的身影。武皇更是诸武的衣食父母,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为了一时之气而推翻武周帝国,砍倒自己最大的保护伞,诸武决不会这么傻。史载武三思“以则天为彦范等所废,常深愤怨,又虑彦范等渐除武氏,乃先事图之”。他对政变发动者的切齿痛恨,正是诸武对神龙宫变持反对态度的最好证明。因此,或许不能排除个别武家人因为某种原因参与了神龙宫变(比如太平公主的丈夫武攸暨),但以武三思为首的武氏头面人物事前应该并不知情。
  以上是对宫变参与者的分析,那么宫变前夕的政治形势又如何呢?当时共有七名宰相:杨再思、韦承庆、房融三相为二张一党;张柬之、崔玄暐、姚崇三相则是政变参与者。另外还有一名宰相韦安石,他和五王素无交情,政变成功后被排挤出朝,但他向来厌恶张氏兄弟,和唐休璟调查二张案件时过于认真,引起武皇不安,找个借口把他外派到扬州,当时不在洛阳。从人数上看,宰相中枢双方势力基本对半开,但杨再思等人的能力完全不能和张柬之、姚崇等相提并论。
  军队方面,武皇原本做了妥善安排。宣布立显为太子之后,先后让武懿宗、武攸归统领南衙诸卫监控神都,建安王武攸宜出任西京留守,意欲将长安、洛阳都置于武氏子弟的控制之下。事情后来有了一些变化,我们着重谈谈洛阳的局势。
  驻守洛阳的军队分为北衙禁军与南衙诸卫。北衙禁军以左右羽林军为主,主要负责守卫宫禁,在历次宫廷政变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因此直接受皇帝统辖,武将主事,宰相不得参与。南衙诸卫负责保卫首都,最高统帅为左右卫大将军,宰相可以奉敕调动。在政局缓和之后,武皇为了让拥李派大臣安心,便让自己较为信赖的相王旦出任左卫大将军,掌握了南衙禁军的调控权。因此张柬之于长安四年十月入阁拜相之后,头一件事就是着手拉拢北衙禁军。
  他瞄准的第一个对象是右羽林军的最高统领右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李多祚的祖先为靺鞨酋长,但本人在中国出生,高宗时代跟随裴行俭出征西域,逐步受到重用,武皇对他虽然不薄,但一直感念着高宗的知遇之恩。张柬之一番激励,让李多祚下泪,立誓助阵。张柬之再接再厉,源源不断地向左右羽林军里安排人手,短短三个月间,他先后安插了杨元琰、敬晖、桓彦范、李湛等诸多心腹担任要职。就连政治头脑一向迟钝的二张都觉出不对味了,张柬之于是又把镇守长安的二张一党武攸宜调回神都,出任右羽林大将军,换取二张安心。
  值得一提的是宰相虽可提议举荐,审批权仍操在皇帝手中,左右羽林军如此频繁的人士调动,感觉不妙的竟然是二张而不是武皇,不禁让人疑惑,一向精明敏锐的武皇究竟怎么了?病痛似乎耗尽了她的全部精力,再也无能兼顾其它。在她卧病数月的日子里,连宰相也难得见她一面,她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也同时被外界所孤立。虽然还在勉力处理奏章,但看到的听到的,只怕都是大臣们包装过滤后的信息,于是她牢牢掌控数十年的帝国,竟在这短短三、四个月内陷落。就这么一点点疏忽,就这么一时的疲乏,已然风云变色乾坤倒错。由此也可以想见,她过的是何等步步惊心的生活,不是一年两年,甚至不是十年、二十年,她漫长的一生,恐怕从来就没有轻松的时刻。只是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她打了个盹,于是一切烟消云散,魔法终结。她原来仍和那个初入宫的十四岁少女一样,站在人群中,依然很孤单。亲情也好,恩情也好,没有什么可以陪她到老。
  只是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她打了个盹,于是一切烟消云散,魔法终结。她原来仍和那个初入宫的十四岁少女一样,孓然一身地面对这世界,亲情也好,恩情也罢,没有什么可以陪她到老。
  宫名迎仙宫,殿称长生殿,处处反映出主人对生命的渴望。武皇现年八十二岁,已可算长寿,但她还想活下去,一直一直活下去。曾有过誓与天比高的雄心,现在也只剩下这么一点微薄的愿望了。神龙元年正月九日,武皇再次宣布禁屠令,又命宰相崔玄暐为特使,由法门寺迎佛骨舍利入神都,祈福长生之意是很明显的。
  正月十五是唐代的元宵节,循例放灯,盛况空前。这全民性质的狂欢,原本是爱热闹的武皇例必参加的,但这次她缺席了。在虔诚斋戒三天后,武皇不顾病体,精心沐浴,在华严宗实际创始人高僧法藏的主持下,拜倒在佛祖真身舍利的面前,虔诚祈祷。
  宫外是火树银花,人山人海,璀璨的灯光与天上的星辰连成一片,将神都洛阳映照得如同白昼。这梦一般绝艳的灯火终将会熄灭,满目繁华终究会只剩下寂寞而清冷的夜空,但在这一夜,人们的欢笑和快乐都真真切切地存在过,没有谁能抹去。这些刻骨铭心的碎片,便是我们来这红尘走一遭的最大意义。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远离尘嚣远离热闹的武皇,静静地在宫里默念着佛经。长安宫禁中的心跳,感业寺里的凄惶,正位中宫时的踌躇满志,登基为帝时的睥睨天下……一刹那间的九百个生灭间,热春光一片冰凉。她来过,经历过,得到过,这已经足够。
  武皇缓缓阖上经卷,经卷首页上赫然是她亲自题写的流传至今的“开经偈”: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
  长夜漫漫,香已燃尽。
  神龙元年正月二十二日,神龙宫变爆发。
  按计划,队伍分成了两部分。一路是张柬之、崔玄暐、李多祚等人率领的北衙禁军,这是兵变的主力部队,负责攻占皇宫;一路是相王旦、袁恕己等率领的南衙诸卫,负责控制京畿。
  南路进行得很顺利,袁恕己派兵火速包围了政事堂,这是唐代宰相集体议事的地方,平时也有宰相值班。这天值班的宰相正是亲附二张的韦承庆和房融,两人措手不及,束手就缚。宫城与皇城之间的联系遂被切断,南衙军队立即控制了全城,密切监视着城中的一举一动。
  但北路却出了点状况。张柬之安排李多祚、李湛、王同皎前往东宫迎接太子,自己亲率主力人马向玄武门进发。没想到事到临头,太子突然后怕,竟然拒绝出门,一任大批兵马簇拥在东宫门前。
  势已如利箭在弦,不得不发,哪能容他如此任性!诸将只得进宫劝谏,王同皎是太子显的女婿,比较好开口,当即慨然而言:“先帝以神器托付殿下,不料横遭幽废,人神同愤,至今已有二十三年!好容易等到今天,北门、南衙禁军,都愿同心协力,诛杀奸佞,重复李氏社稷,殿下怎么能在这个时候退缩不前呢?请殿下亲至玄武门一行,以副众望!”
  然而母亲的铁血手段早已深刻地烙印在太子显的心里,真是仔细想不得,一想想就胆寒。虽然明知不仗义也顾不得了,不管诸将怎么好说歹说,就是推三阻四地不肯出去:“小人是该诛杀,可是上体欠安,会不会受到惊吓?还是从长计议吧?”
  眼看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李湛实在没耐性跟他多磨下去,沉声道:“我们不顾家族安危,豁出命来维护殿下,殿下这是要我们去死吗?”
  他看了看太子显那仍然犹豫不决的脸,向王同皎使了个眼色,道:“好吧,既然这样,那么也劳烦殿下出门跟将士们说一声,我们可开不了这个口!”
  显不知是计,大大地松了口气,起身刚走到门口,王同皎一下子把他扶上马,狠抽一鞭子。骏马长嘶一声,奋蹄急行,远远传来县的一声惊喝。众将相视一笑,扬鞭跟上,簇拥着太子显直奔玄武门。
  他们来的正是时候,只因张柬之千算万算,却算漏了网罗当日玄武门的守将田归道!
  玄武门为通往禁宫的必经之路,得之者生,失之者死。当夜殿中监田归道率领千骑在此执勤,见势不对当即关闭宫门,兵变者人数虽多,也无法攻进去,双方僵持不下,手心里都攥着一把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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