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黑随笔

第14章


文字非翻新立异,不能夺阅者之目,故每一题到手,我即另出一说,不遵朱注,也把众人应说之话不说,力求新异,兹举两个如后:
  (一)有一次,月课题,“彼恶敢当我哉”,我即用曹操伐吴,孙权拔刀斫案,起兵拒之,那个意思,把彼字指秦楚燕赵韩魏六国,其间我也买些战国策这类书来看,大旨言:“彼秦国如何,而我齐国则如何……彼秦恶敢当我。”“彼楚国如何,而我齐国则如何……彼楚恶敢当我。”“……彼魏恶敢当我。”
  (二)又一次,月课题,“子曰,直哉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卷而怀之。”我作了两卷,(甲)第一卷说:此章书,是孔子在陈绝粮时所说,因为“卫灵公问阵于孔子,孔子对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明日遂行,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众人有怪孔子所对,不该那么直率的,有怪不该立即走的。于是孔子就举卫国二人为证,说道:“你们怪我不该那么对答,你看卫国的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我若不直对,岂不为史鱼所笑?你们怪我不该立即就走,你看卫国的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卷而怀之,我若不走,岂不为蘧伯玉所笑?”(乙)第二卷:因为“直哉史鱼”,和“君子哉蘧伯玉”的文法,与“孝哉闵子骞”是一样的。聊斋上王玉斋一段,不是会说“孝哉即是人言”吗?因此我说“直哉史鱼”,和“君子哉蘧伯玉”,都是世俗之言,而孔门家法,与世俗不同,子为父隐,父为子隐为直,证父攘羊不直。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逊,故孔子对于史鱼,深有不满,意若曰:“你们说:‘直哉史鱼’,他不过‘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罢了,真正的直,岂是这样吗?春秋之世,正可谓无道之世了,而孔子志在救民,栖栖不已,见蘧伯玉卷怀而退,也是深所不满,意若曰:“你们说:‘君子哉蘧伯玉’请问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卷而怀之,‘可’乎哉!”重谈可字。朱注,明明说伯玉出处合于圣人之道,我这种说法,显与朱注违背。
  这三本卷子,都被取录,我未读过古注,不知昔人有无此种说法,即使有之,也是暗合。我凡考课,都取这种方式,八比文本是对偶,我喜欢作散行文,题目到手,每一本立一个意思,意思写完,即算完事。又另换一本。这个方法,又不费力,又易夺阅者之目。至于作策论,那更可由我乱说了。我生平作此等文字,已经成了习惯,无有新异的文字,我是不喜欢写的。不过昔年是作八股,作策论,今则改作经济、政治、外交等题目罢了。张君默生信来,称我为大思想家,误矣!误矣!
  我与雷铁崖(名昭性)雷民心(名昭仁)弟兄同学,大家作文,都爱翻新立异,铁崖读书很苦,他家中本来命民心读书,命他在家作工,他常对我说:“家中命我割青草,挑在涌井去,每挑在一百斤以上,硬把我压够了,看见民心挑行李进学堂,有如登仙。”他请求读书,经家中许可,免去作工,但一切费用,家中不能担任,因彼时其家实在无力担负二人读书之费,故铁崖攻课,每次至少都要作两本,而民心则可做不可做,使彼时无所谓月课,则铁崖将在家中作工修老矣。其留学日本,则系岳家出银五十两作路费,到日本纯以卖文为活。民心天资较铁崖为高,铁崖则用死功,作文“语不惊人死不休”,我说他:文笔笨拙,他说我:文笔轻浅,彼此两不相下。铁崖每日必写小楷日记,长或数百言,等于作一篇文章,无一日间断,及留学日本,把笨拙脱去,遂大有文名,而我则轻浅如故,且日超俚俗,铁崖死矣,使其见之,不知作何评语。庚子年应县试,我与雷氏弟兄同路,在路上民心向我说道:“我们倒起身了,不知‘长案’起身莫有?”因为县试五场,府试四场,终场第一名,名曰:“案首”俗呼为“长案”,到院试是一定入学的。第二名以下,则在不可知之数。哪知后来县试案首就是我,府试案首,就是民心,可见凡人不可妄自菲薄。铁崖县试终场第二,府试终场第七,到院试一齐入学,富顺应小试者,一千数百人,入学定额,廿四名。
  第28节:厚黑教主自传(8)
  我买部李善注昭明文选,点看了半年。县试头场题目,是“而不见舆薪,至舆薪之不见”。我作起文来,横顺都要成韵语,我也就全篇作韵语,不料榜发竟到第七,以后我循规蹈矩的做,终场竟得案首。后来富顺月课,有一次,题是“使奕秋诲二人奕,其一人专心致志”。我作了两卷,第一卷循规蹈矩的作,第二卷全篇作韵语,第一卷是用心作的,第二卷是用笔写的,后来第一卷拓落,第二卷反被取录。此卷至今尚在,文章本是要不得,我所以提及者,见得我在八股时代,作文字,常常破坏藩篱,所以今日著书也破坏藩篱。是之谓:“厚黑出于八股之官。”
  雷民心应县试,前几场本是前十名,第四场,出一题,“陈平论”,民心数陈平六大罪,六出奇计,每一计是一罪,在那个时代,应试童生,有不知陈平为何人者,民心能这样做,也算本事。哪知:县官看了,说道:“这个人如此刻薄,将来入了学,都是个包揽词讼的滥秀才。”把他丢在后十名,阅卷者,是叙府知府鉴来的,府试时回府阅卷,府官见了民心之卷,说道“此人文笔很好,如何列在后十名!”阅卷者说道:“他做陈平论,县官如何说,我争之不得。”县试之卷,照例应申送府,府官调来一阅,大加赞赏,因而取得案首,可算奇遇。科举废除久矣,而我絮絮言之,有如白发宫人,谈天宝遗梦,阅者得无穷笑耶?然使当日我辈不做这类翻案文字,养成一种能力,我今日也断不会成为教主。
  光绪丙戌,我年八岁,从陈老师读,陈为我家佃户,是个堪舆先生,一直读了四年。庚寅年,从邓老师读,陈邓二师,除教背读外,一无所授。辛卯年,父接关海洲先生来家,教我们几弟兄,关是未进学之童生,年薪五十串,以彼时米价言之,五十串能买十石米,我写此文时(民国三十年四月)米十石,需法币八千数百元,故在彼时,亦算重聘。后来我当了秀才,某富室欲聘我,年薪七十串,我欲应之,因入高等学堂肆业未果,彼时教师之待遇如是。
  关师教法,比陈邓二师为好,读了两年,做八股由破承而至入手,算是成了半篇,试帖诗能做四韵,关师教书,虽不脱村塾中陈旧法子,但至今思之,我受益之处,约有三点:(一)每日讲龙文鞭影典故四个,要紧处,即圈出熟读。(二)每日讲千家诗,及四书,命我把槐轩千家诗注解,四书备旨,用墨笔点,点毕送他改正。我第一次把所点千家诗注解,送他看,他夸道:“你居然点断了许多,错误者很少,你父亲得知,不知若何欢喜。”我听了愈加奋勉,因而养成看书点书之习惯。到了次年,我不待老师讲解,自家请父亲与我买部诗经备旨来点。(三)关师在我父友人罗大老师处,借一部凤洲纲鉴来看,我也拿来看。我生平最喜看史书,其发端即在于此。关师又在别处借一部三国演义,我也拿来看,反覆看了几次,所以我后来发明厚黑学以孙曹刘为证。但所举者,是陈寿三国志材料,非演义中材料。关师有一次出试帖诗题,题目我忘了,中有雪字,我第一韵,用有同云二字,他在同字上打一大叉,改作彤字,说道:“‘彤云密布,瑞雪纷纷’(三国演义中语)是这个彤字。”我说道:“我用的是诗经‘上天同云,雨雪零零。’”他听了默然不语。壬辰年终,关师解馆,我因病父命辍读。
  我六岁时,因受冷得咳病,久不愈,遂成哮吼病,遇冷即发,体最弱,终年不离药罐,从关老师读,读几天声即哑,医数日好多了,一读即哑,所以我父命我辍读养病。癸己年,父命四兄辍读务农,把五兄送在汇柴茂源井(现名复兴井),七弟在家,从一个姓侯的老师读,我此时总算发学了。但我在家,终日仍拿着一本书,一日,午饭后,大兄见我在看书,就对父说道:“老六在家,活路也不能做,他既爱看书,不如送进学堂,与老五同住,床铺桌子,也是有的,向老师说明,这是送来养病的,读不读,随便他,以后学钱随便送点就是了。”彼时我家尚充裕,这种用费,我父也不满在乎,就把我送去。这算是我生平第一个大关键,在大兄不过无意中数语,而对于我的前途,关系很大,否则我将以农人修老矣。
  第29节:厚黑教主自传(9)
  刘老师共三人,是三叔侄,叔公名已忘去,学生呼之为刘二公,是个童生。叔爷名刘应文,号升三,后改为焕章,是个秀才(后乙未年考得禀生),学生呼之为七老师。侄儿名刘彬仁,号建侯,也是秀才,学生呼之为建侯老师。刘二公的文笔,是小试一派,七老师是墨卷一派,建侯老师,善写字,娴于词章,尝听见他在读“帝高阳之苗裔兮”,“若有人兮山之阿”等等,案头放有手写蝇头小楷史记菁华录全部,论文高着眼孔。学生的八股文,是刘二公和七老师分改,诗赋则建侯老师改,建侯老师高兴时,也拿八股文去改。背书则随便送在哪个老师面前都可。我本来是养病的,得了特许,听我自由,但我忘却了是养病,一样的用功,一样的作八股,作诗赋,但不背书而已,读书是默看,不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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