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黑随笔

第15章


学堂大门,每扇贴一斗方红纸,一扇写的是“枣花虽小能成实,桑叶虽精解作丝,惟有牡丹大如斗,不成一事又空枝”。一扇写的是“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是建侯老师写的,我读了非常感动,而同学中华相如(号相如,今在自井商界,颇有名)等,则呼我为老好人。
  我在厚黑丛话中,曾说:“父亲与我命的名,我嫌他不好。”究竟是何名,我也可说一下,我自觉小时候很醇谨,母亲织布纺线,我次之左右,母亲叫我出去耍,也不去,说我:很像个女孩子。而父亲则说我小时(大的指一二岁言)非常的横,毫不依理,见则呼我为“人王”,我父把人王二字,合成一字加上世字,名为“世全”,算命先生,说我命中少金,父亲加上金旁,成为世铨。我在茂源井读书,请建侯老师,与我改号,他改为秉衡。乙未年,清廷命山东巡抚李秉衡,为四川总督(后未到任),刘七老师对我说道:“你的号,与总督同名,可把他改了。”七老师也会算命,他说我命中少木,并不少金,我见登记上有“儒有今人与居,古人与稽,今世行之,后世以为楷”之语,就自己命名世楷,字宗儒,(后来才改为宗吾),七老师嫌李世楷三字,俱是仄声,改为世横,我不愿意,仍用世楷。余见厚黑丛话。
  最值得研究的,我父亲说我:小时横不依理,我自觉:在行为上,处处循规蹈矩,而作起文字来,却是横不依理,任何古圣先贤,我都可任意攻击。《厚黑学》和《我对于圣人之怀疑》,两篇文字,不说了。我著《考试制之商榷》,提出一种办法,政府颁行的教育法令,不合我的办法,我把他攻击的体无完肤。我著《社会问题之商榷》,创出一条公例,斯密士,和马克斯,不合我的公例,我把他攻击的体无完肤。这有点像专制时代的帝王,颁出一条法令,凡遇违反法令者,都拿去斩杀一般。父亲说我小时横不依理,岂有生之初,我即秉此天性耶?一般人呼我为教主,得无教主之地位,与人王相等耶?释迦一出世,即说:“天上地下,惟我独尊。”我得无与之相类耶?故民国元年,发表厚黑学,署名曰:“独尊”。然则教主也,人王也,盖一而二,二而一也。
  我们这个地方的习惯,某处有私馆,就把子弟送去读,时间大概是正月二十几,到了二月底,或三月间,老师才请众东家,来议修金,名之曰:“议学”,议学之时,众东家你劝我,我劝你,把修金说定,开单子与老师送去,老师看了无话,就算议定了。学生数十人,最高额是十二串,我五兄(名世源)出了最高额。议到我名下,我父声明这是送来养病时,随便写了几串,把单子送与老师看,老师传话出来,说:“全堂中惟有李世铨读得,应该比李世源多出点。怎么才出这点。”我父也就写了十二串。老师这样重视我,很出我意料之外,精神上很受一种鼓动。
  我觉得教育子女,不在随时责斥,责斥多了,使他精神颓丧,不在随时劝勉,劝勉的话太多,成为老生常谈,听者反不注意。也不可过于夸奖,奖之太过,养成骄傲心。总在精神上,予之以鼓励,而此种鼓励,不知不觉,流露出来,乃能生效。建侯老师呼学生必缀以娃娃二字,如云华上林这个娃娃,李世源这个娃娃等等,对学生常出以嘲弄态度,独对于我无此种态度,不过呼我之名,仍缀以娃娃二字罢了。有夜,三位老师都睡了,学生还在嬉笑,建侯老师在床上高声问道:“你哪些人还莫有睡?”众人举名以对。次日建侯老师说道:“那么夜深,你们还在闹,不知干些什么!及听见有李世铨这个娃娃在,我也就放心了。”这些地方,很使我自尊自重。
  第30节:厚黑教主自传(10)
  刘二公人甚长厚,七老师性严重。建侯老师,对刘二公常常嘲弄之,对七老师则不敢,但不时也要说一二句趣话。有一次,宴会归来,建侯老师对七老师说道:“今天席上,每碗茶来,二公总是一筷子两块三块,独于端碗肉圆子来,二公用筷子,反一个圆子,夹成两半个,我心想:二公这下,怎么这样斯文了。哪知他把半个圆子,搭在一个盘圆子上面,夹起来,一口吃了。”我听了,非常有趣,我生性朴讷,现在口中和笔下,随便都是诙谐语,自然有种种关系,才造成这样的,建侯老师,也是造成之一。我作文章,很用心,得了题目,坐起想,站起想,睡在床上想,睡在板凳上想,稿子改了又改,一个题,往往起两三次稿,稿子改得稀滥。而今写报章杂志文字,却莫得那么费力了,读我文章的人,有说我天资高,其实是磨练出来的,天资并不高。五兄往往叫我代笔,我就把不要的稿子,给他腾去缴。次年,甲午,五兄辍读务农,七弟同我在茂源井再读一年。
  甲午年,我住罗大老师家,把凤洲纲鉴借来看,同学王天衡见了,也买一部来看,建侯老师看见,责之曰:“你怎么也看此书,李世铨这个娃娃,是养病的,才准他看,此等书,须入了学,方能看,我若不说,别人知道,还说我是外行。”此话真是奇极了,于此可见当时风气。
  王天衡的父亲,是井灶上的掌柜,甚喜欢读书,期望其子甚殷,训责很严。一往学堂里来,我等在天衡房中耍,他父亲见着很客气,我等要走,天衡悄悄说:“必不可走,一走了,我就要挨骂。”及我等一转背,其父即骂道:“你个杂种……”天衡常对我说:“我宁去见一次官,不肯见我父亲。”后隔多年,我遇着天衡问道:“你们老太爷的脾气,好点莫有?”他说道:“也莫有什么,不过他老人家,每日早膳后,照例要做一坛法事罢了。”后来天衡卒无所成。由此可见:我父对我,不甚拘束,真是得了法的,我悟得此理,故著《心理与力学》,曾说:“秦政苛虐,群盗蜂起,文景宽大,民风反浑朴起来,官吏管理百姓,要明白此理,父兄管理子弟,要明白此理。”这是我从经验上得来的,然则父兄对于子弟,竟可不管吗?我父有言曰:“以身教,不以言教。”
  我的心,随时都放在书理上。有一次,建侯老师率众学生,往凤凰坝某家,行三献礼,老师同众学生,在茶馆内吃茶,我一人在桥头上独步徘徊,回头见老师同众人望着我笑,我不知何故,回到茶馆,悄悄问华上林,“老师笑我何事?”答曰:“老师说你很儒雅,将来一定会入学。”我当日本把秀才看得很高,听了不胜惊异。
  晚上行三献礼,照例应讲书,死者是祖母,建侯老师,登台讲《孝哉闵子骞》一章,把闵子的事讲完,跟着说道:“后数百年而有李密者……”这明明是用太史公屈贾合传的文法,我站在台下听讲,老师讲至此处,目注于我,微作笑容,意若曰:“此等方法,众学生中,只有你才懂得。”此事我当日印象很深,老师形态,至今宛然在目,这都是精神上予我一种鼓励。
  建侯老师的文章,注重才气,选些周犊山,及《江汉炳灵集》的八股,与我读。一日,我对罗大老师道:“我在读江汉炳灵。”他说:“这些文章,小试时代,不可读,读了花心,做起文章,就要打野战。”于此又可见当时风气。我又说:“我现在买有部书经体注。自己翻看,惟有禹贡水道,真不好懂。”他说道:“你当然懂不得,如果要懂得,须看禹贡锥指。”禹贡锥指,是清朝有名的著作,他曾看过,可见也不孤陋。我订古姓女,未过门即死,罗大老师有意把他的女放与我,我五兄很赞成,说他家藏书很多,为此可多看些书,不知何故我父不愿意。罗大老师之弟罗二老师,号德明,学问比他更好,二老师吃鸦片烟,睡在烟盘子侧边,学生背四书五经,错了一字,他都知道。背四书朱注,错了一字,也都知道。(其时考试,四书题,要遵朱注,童生进场,片纸不准夹带,只好读背得。)不但此也,庚寅年,我五兄在他塾中读,夜间讲诗经,点一盏油灯,命学生照着书,他在暗处坐起讲,口诵朱注,说道:“你们看书上,是不是这样?”学生看之,也莫有错,可见他是用过苦功的。壬辰年,我家关老师因病耽搁一个月,我父请罗二老师代教,我们要读八股,他就把昔人作的八股默写一篇出来,熟读了,又默写一篇,试帖诗亦然。其时已五六十岁了,不知他胸中有若干八股,有若干试帖诗,而他弟兄二人,连一名秀才,都莫有取得。二人都是我父的好友,会着即谈书。
  我在茂源井共读了两年,甲午年某月,学堂中忽纷传有鬼,某生某生,听见走得响,伙房也看见。建侯老师得知,说道:“你们这些娃娃,真是乱说,哪里会有鬼。”因此众人心定,鬼也不见了。年终解馆,前一夕,师徒聚谈,建侯老师说:“这个地方,很不清净,硬是有鬼,有一夜,响起来,我还喊,‘七爷!七爷!’我口虽说无鬼,心中也很怕。”其时我正读凤洲纲鉴,心想:苻坚以百万之师伐晋,谢安石围棋别墅,坦然若无事者,也不过等于建侯老师之口说无鬼。于此深悟矫情镇物之理。后来我出来办事,往往学建侯老师之口说无鬼。
  (故本稿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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