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血吾土

第68章


酒杯轻轻一碰,把两 人心中的怀旧恋情都撞翻了。谁孤独难耐时不 想喝酒,谁相思绵绵时不想找醉?又有谁,在回 首苍凉往事时,不想和一两个知己推杯换盏,把 酒话当年?怀旧本来就是一杯甘冽的美酒,美 酒加怀旧,已经熄灭多年的激情,也会燃烧起 来。但这是一种寂静的燃烧,在地层深处的燃 烧,烧不到皮肤,灼痛的是心。舒淑雅的眼泪再 次倾泻而下。
  赵广陵仰头一 口饮尽,豪迈地喊了 一声: “男儿少壮有雄心,老时只剩一觞酒。好酒丨”
  舒淑雅泪雨婆娑地望着豪饮的赵广陵:“赵 导演啊赵导演,是你让我明白了什么是纸醉金  迷中的高贵,什么是乱世中生活下去的勇气。 我只是在多年以后才明白这些的呀。那时我们 太年轻,沉溺在原罪中。我的原罪就是我太骄 傲了。当年我以为既然你是爱我的,就应该跟 我走。我以为我走后,不出三个月,你就会追着 出来。唉,我和我妹妹都是想用一根绳子去拴 一个男人的女人,她拴住了,又放手了;我一辈 子下来,才发现自己手里是根纸绳。”
  “不是一根纸绳,是命运之绳。”赵广陵不知 什么时候手上有了支烟,手术后他本来烟酒都 戒了的。“你们逃离昆明那天,我来追过你们, 但是没追上。”
  “你说什么? ”舒淑雅差点没有站起来。
  “我一生中的秘密太多,但这是一个连你的 妹妹我都没有交代过的秘密。”他平静地说,深 深地吸了口烟,又重重地吐出来。
  1949年12月9日,云南省政府主席卢汉将 军忽然在昆明宣布起义投奔共产党,并扣押了驻 守在云南的中央军第八军军长李弥、二十六军军 长余程万,以及一些国民党中央在云南的要员。 第二天人们看到那些在蓝天白云下呼啦啦招展 的红色旗帜,就像春天里千树万树姹紫嫣红,才 知道变天了,解放了。但驻守在滇南一带的李弥 和余程万的部队,见自己的长官被扣,便拼死往 昆明反扑,昆明顿时陷人战火之中。卢汉的部队 抵挡不住了,只得同意放走李弥和余程万,以缓 兵之计等待正火速赶来的解放军的救援。
  昆明城那时混乱一片,到处戒严,人们狼奔 豕突、夺路逃亡。飞机场、火车站、汽车站,以及 桥梁路口,都有宪兵和军警把守,你至少得有五 六张以上的关防签章才过得了这些关卡。舒淑 雅的父亲是为法国人做事的,事情就简单得多, 拿着法国领事馆签发的批文,全家人一路畅通 无阻地就到了火车站。
  每过一道关卡,舒淑雅都在混乱的人群中 举目张望。她希望戏剧化的一幕出现一赵迅 拨开拥挤的人群,打倒阻拦的士兵,如一个战神 一般冲到她的面前。如果真是这样,她会扑到 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一生一世也不放手。
  但是,直到开往滇南的火车一声悲鸣,舒淑 雅也没有在人头攒涌的站台上看到那个她熟悉 的身影。火车驶出战火纷飞的家园,缓慢地爬 行在红土高原上,将眷念的目光越拉越长,越走 越沉重,仿佛载不动这乱世情缘。一直到皱纹 爬上曾经青春靓丽的面容,白发如霜降般撒满 曾经骄傲的头颅,舒淑雅也不会忘记昆明火车 站那混乱中痛到骨头里的失望。
  “你不知道,其实我已经过了很多关卡了,警 察局的、稽查处的、城防司令部的、侦缉队的、战 时特别通勤处的,甚至宪兵团的。”赵广陵说到此 时也有些激动起来了,仿佛刚刚冲过一道关卡。
  “宪兵把守的地方是到火车站的最后一道 关卡,那你为什么不在站台上?”舒淑雅抓紧了 自己的酒杯脚,仿佛随时要向赵广陵的头上砸 过去。
  赵广陵那时离站台也就约三百米,但那是 他一生也无法逾越的距离。这就是他的命。他 巳经听得见火车催促人们赶快上车的鸣叫,听 得见蒸汽机车蓄势待发时的咆哮。他手上的特 别通行证来自于省党通局特派员钱基瑞。我们 不会忘记这个中统特务,文化刽子手,但我们也 不会忘记他也毕业于西南联大。在大厦将倾 时,他知道自己作为这栋大厦的维护者在劫难 逃,但他的最后一点良知还让他面对自己学兄 的恳求时,人性回归,悲悯重现。赵广陵还记得 他对自己最后的话是:迅兄,逃亡是下一次胜利 的开始。共产党曾经就是这样,现在轮到国民 党了。
  可对赵广陵来说,这是人生失败的开始。 他在火车站的候车楼前忽然被一辆维斯利敞篷 吉普车横在前面挡住了去路。尖锐的急刹车声 如一把锋利的刀子,一刀斩断了赵广陵急迫地 想追随舒菲菲而去、不要话剧而要爱情的一腔 情怀。一个中校军官从驾驶副座上跳下来,高 声叫道廖志弘营长,往哪里走啊?”
  “廖志弘”这个名字在从内战前线回来以后, 就再没有人这样叫了(尽管他那个时候叫赵迅〉。 他惊得浑身一个激灵,更让他差不多要瘫倒的是 吉普车后排座上那个神情冷峻的陆军中将。他 不无温情地问:“兄弟,别来无恙?”
  重新被叫作“廖志弘营长”的赵广陵就像被 施了定身法一样,再也迈不动脚步。他不知道怎 么就上了第八军军长李弥的座车。李弥一手搂 着他的肩,一手握住他的手,说我找了你好久。 你这条云南汉子,现在过得怎么样?赵广陵忙 说,军长,我不是廖志弘,我是赵迅。我是赵广 陵。李弥哈哈大笑,我才不管你叫什么呢!我只 认得你脸上为我留下的伤疤,只认得我们是生死 兄弟。跟我走吧,好兄弟。有我吃的,就有你吃 的。我的四八三团还差一个上校团长,你去 干吧。
  战争打到随便在大街上抓一个人来就可以 当团长了,这仗还能打吗?尽管赵广陵说了,我 不想打内战;他也说了,我要去找我的爱人,她 就在火车上等着我。赵广陵还说了,我这些年 不指挥部队了,我当导演,只会指导那些演员演 戏。但李弥一句话就给他挡回去了 : “你以为打 仗不是一场游戏?”
  这趟驶离昆明的火车为李弥专门加挂了一 节包厢,李弥斜靠在沙发上,一脸的落寞与凄 惶,同时又像个不服输的赌徒,两眼通红、腮帮 紧咬。包厢里有法国红酒、硬壳面包、咖啡、奶 酪、火腿肠、巧克力。大地在车厢外后退,遍地都 是舒菲菲遗恨的目光和挥洒的眼泪,它们跌碎在 红土地上,飘零在田间地头,悬挂在痛苦地摆动 的树梢。赵广陵看得到,感受得到,甚至听得到 前面某节车厢里那伤心欲绝的啜泣。在李弥军 长切一块火腿时,赵广陵说我要去一趟厕所。
  厕所在车厢的连接处,两个宪兵把守在那 里。赵广陵进了厕所,锁好门。然后推开窗户, 翻身爬到了外面。他本想爬上车顶,一节车厢 一节车厢地找他的舒菲菲。但在他就要翻上车 顶时,火车鬼使神差地一个刹车,赵广陵就从车 身上飞出去了。
  “到我醒来时,天都黑了。哪里还有火车、 我的爱人?我错过了那一班火车,就错过了我 一生的爱啊……”
  “哎哟……喂! ”舒淑雅轻轻叹了一口气,仿 佛被一只飞来的蜜蜂在心房上蜇了一口,痛得 肝胆俱裂,花容失色,但还不能放声惨叫。剧痛 之后,唯有面对不可更改的命运,黯然神伤了。
  “别伤心,所有的苦难,都是有价值的。”时间 在此刻凝固了,赵广陵捧住了舒淑雅的手,就像 捧住一只跃动的松鼠,捧住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幸 福。两人都长久没有话,两双有了老年斑的手就 那么轻轻地握捏,柔柔地摩挲。似乎没有这一生 中难得一次的肌肤相亲,他们便会分不清这是在 梦里还是梦外;分不清这是白居易笔下的“七月 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还是两个普通的 中国人,用自己的一生写就的一篇“长恨歌”。
  第二天早上舒淑文打电话来,电话才响了 一声,舒淑雅就像做贼似的,揽衣推枕,抓起床 头的话机。两姊妹在电话里只说了几句,舒淑 文仿佛什么都明白了,她幽幽地说,我还要在女 儿这边多住一些时日,你好好照顾赵哥吧。然 后就把电话挂了。
  周荣过来找牌局时,发现总是三缺一了。 舒淑文那边总推说忙,走不开。什么事情能逃 得脱这个老公安的眼睛呢?有一天两个老头儿 出去钓鱼,放下渔竿后他对赵广陵说:“我看你 们好得很哦,老花眼里都是秋波,看来老感情有 助于杀死癌细胞。”赵广陵难为情地说,你胡扯。 周荣继续他的玩笑,老年人也要谈情说爱嘛。 赵广陵羞得老脸都没处搁了,只好辩解道,我其 实心里更偏向舒淑文的。但人家的女儿脸色难 看,连我儿子也好像不情愿。更气人的是,我回 来后他妈让他把姓改回来,说是为宽宽我的心。 你猜人家怎么说?我这姓和名字是进了档案 的,我是组织的人了,哪能说改就改?又不是你 们的过去,换一个名字好欺骗组织。这个小杂 种!唉,我这一辈子对不起舒淑文,就让人家晚 年活得安定点吧。她也是—身的病,将来不指 望一双儿女,难道还指望得上我?罢了,就当老 子这一脉人在赵氏家谱里绝后,反正已经无脸 一生了!周荣说,你还是跟舒淑雅结伴过清爽 点。反正大家都无牵无挂的。赵广陵叹口气, 跟舒淑雅吧,倒是有一笔情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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