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图霸业一醉中

82 第六十一章 归


脚步一声一声,踏着雨水,沉重而迟缓。
    玄逸在她身旁停住,缓缓蹲下,然后一点点展开那张湿透的信纸。发觉玄逸还活着时,左棂冷哼一声,目光呆滞地转了转,最后落在信纸上。
    不知是思维已经凝滞,还是那句话难以理解,左棂盯着信纸,双目无神,一发愣就是半晌。
    “杨寂知道你的身份,雪军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来。”玄逸注视着左棂苍白的脸,安静道,“在这之前抽身而退,那么银雪的玄武王左棂,便是葬身在了长生殿的废墟中。”
    左棂似是想不屑地扯扯嘴角,却终皱皱眉,脸上浮现一丝痛苦。她闭上眼,极缓地深吸了一口气,玄逸艰难地站起身来。
    “不要辜负了他的一片好意。”他最后留下一句话,然后转身慢慢北去,对身后的人无力地摆摆手,“后会有期。”
    苏焕晨一怔,快步跟上前,但走了两步又扭回头,似欲言又止。
    夜雨,废墟,世界很快只剩左棂一个人。终于,干涸了三年的眼眶渐渐溢出泪水,还未滚落脸颊,便与漫天飘洒的大雨融为一体,消融在天地间,无声无息。
    她不知道,不远处,一个略微女气的男子双膝一软,无力地跌跪下去。
    .
    “右护法……大人?”“那是……”“天啊,右护法大人!”
    奄奄一息的人群突然爆发出一阵欣喜的欢呼,晏明讷讷一怔,不可置信地慢慢抬起了头。
    那个黑衣人踩着雨水,一步一踉跄地走了过来。曾经英姿飒爽的赤流黑衣杀手,此刻发髻凌乱,满脸伤口与泥沙,右臂颓然无力,整个人十分狼狈潦倒——但那依旧阻挡不了士兵们极度喜悦的心情。在毒气中艰难挣扎的军队一下子活了过来,倒在地上的人堪堪支起身子,颓坐的人扶着石壁踉跄站起。
    “大哥?”晏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三两步跳上前去搀住那个摇摇欲坠的人。当他身体的重量压在肩上,当那张熟悉的面孔清晰地呈现在眼前时,晏明才确信眼前的一切非虚,不禁喜极而泣,泪水纵横。
    玄逸没有理会他,兀自抬起头,目光在这片乱石废墟上缓缓扫过。
    这支来自襄远、至死不离的军队,如今只剩遍地横七竖八的尸体。石室门口的乱石已被清理开一条不窄的小道,石门被破开,门口倒着几个已不省人事的士兵。坚持到破开石门、取到“惊梅”解药活到现在的,不到百人。
    “大家……”玄逸脸上浮现出一丝沉痛,他俯下身,对所有人深深鞠躬,“我玄某人,何德何能,竟受此大恩。”
    苏焕晨站在不远处,抱臂沉默。大雨淅沥,打在身上、石壁上、地面上,噼噼啪啪。士兵们有的肌肤红肿,有的耳鼻渗血,却都肃穆地注视着那个黑衣人,无声目光里,传达着一种无悔的哀思,和属于军人的铁血信仰。
    “我们只是在回报右护法大人的恩情。”
    不知是谁先沉沉开了口,紧接着,士兵一个个慢慢接道:“襄远十二年的平安富足,都是右护法大人捍卫的。”“昨日城破时,我一家七口已死在朱雀王剑下。”“地下渠道保护了家人十二年。”……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玄逸渐渐凝眉,感到一丝愧疚。
    曾经的他,站在权力巅峰,追逐着地位与力量,为了一个政绩、一次军功常常不择手段。襄远地处赤、雪交界,战乱频发又贫穷落后,自然成为他施展才华的首选。所谓体恤民意、捍卫襄远,只是他笼络一方人心的手段。可眼前这些人,都是普通的儿子、丈夫、父亲,为了保卫家乡,不得不披甲执锐、走上战场,他们渴望战争停止,平安还乡。但是,只要权力巅峰上的人野心不灭、争斗不止,战争也就永不可能消失。
    “赤流已亡,我不再是什么右护法。”玄逸缓缓抬起无力的右臂,往某个方向指了指,“青墨宫后院的大桑树下,有离开宫殿群的密道。雪军很快就会占领整个宫殿群,大家务必迅速离开,晏明,拜托你带小晨和所有兄弟们即刻动身出发,我走后面,以防那人带兵追上来。”
    苏焕晨本一直沉默在旁,听闻此言,不悦地皱了皱眉。晏明一怔,好像有些云里雾里,转转眼珠半晌问:“那君主……?”
    玄逸侧过头注视着某个方向。目光尽头,几个士兵照顾着一个昏迷的红衣女子。女子面色苍白,显然是因过度疲劳而虚脱了。昏迷中,她两道秀眉一直紧蹙,不知在牵挂着什么。
    玄逸慢慢走过去,见状,几个照顾的士兵立刻让开来。他蹲下身,轻轻握住女子的手,沉默地凝望着对方憔悴的脸。心疼、感激、叹服、怜惜——无声的目光里,充满了说不出的复杂感情。
    深吸一口气,玄逸缓缓闭上眼。当那个吻深深印在她眉间时,昏迷的江陵先是颤了一下,随后,似乎有种柔和的力量逐渐温暖了她,不安和紧张被一点点融化,秀眉缓缓舒展开来,全身开始松弛。不知梦见了什么,江陵嘴角扬起一抹舒心的笑,不自觉握了握手心里的手。
    “她交给我照顾就好。”见江陵平复下来,玄逸直起身体,浅笑得满足安然,“几十个兄弟们的平安,都交在你手里了,一定要让他们平安回家。”他的笑容渐渐散开,语气平静而不容反驳。
    “……”晏明顿了一下,闷闷问道,“朱雀王不是死了吗,怎么还有雪军?”
    “杨寂从地牢逃了出来,救下了朱雀王残部,并与增援的雪军取得联系,现正欲趁乱控制整个镜云城。”
    晏明一惊回头,环视了一眼这片夜雨中浩大的宫殿群。遍地的血迹被冲刷,弥漫的毒气被清洗,死者永远沉寂,生者正拥抱雨水感激上苍。宫殿群在雨中默然伫立,经历了烈火的炙烤、暴雨的洗礼,却这么快就迎来了下一轮权力的争夺、冰冷的杀伐。
    凝重地回过头,他隐隐感到了事态的急迫。
    “大哥,你带君主和大伙儿走前面,我替大家断后。”
    玄逸低头笑笑,“我有把握让杨寂退兵,你有吗?”看着晏明坚定的眼神里露出一丝略微的惊讶和窘迫,玄逸抬手拍拍他的肩,笑道,“他们救了我一命,我理应保证他们平安。”
    “好……吧,我答应你。”转过脸不开心地瞥了瞥别处,晏明只好妥协,皱眉允诺道,“你小子小心,别把君主害入险境。别掉队了——我的马留给你。”
    玄逸感激一笑,抱拳:“好兄弟,多谢。”
    再不耽搁,晏明毅然站起,对劫后余生的士兵们振臂一呼:“所有人,还活着的,现在跟我走!”
    士兵们一愣,纷纷沉痛地环视了一周。
    这里是最后的战场,他们幸运地活到了今日,即将重返故土。可是绝大部分的战友——就像眼前永远睡去的同伴一样——都身死他乡,在一场场战役中倒下。他们有的朝死去的同伴们跪下,有的抱着同伴痛哭,有的就只是呆坐在同伴身旁,久久不言。可短暂的送别后,他们定定神,明白还有人等着他们归去,尚自活着的人逐渐站起,彼此慰藉搀扶着,一步一缓跟上了前。
    银色的夜,星河辽远,这一队羸弱的残兵迈着艰难的步伐,慢慢北去。玄逸目送着残兵离去的背影,沉默肃穆。他的手抵在江陵后心上,温暖的气息源源不断送入,夜雨从脸颊一股股流下。
    玄逸刚想起身,一个人安静地走到身后。他没有回头,只是无奈笑道:“为什么不跟上去?”
    “我做什么事,不需要你来安排。”苏焕晨冷冷道,恢复了一贯漠然的态度,“还有,你的东西,还给你。”
    只听“铮”的一声响,玄逸低头,帝烟剑被扔在地上。苏焕晨转身朝乱石走去,随手捡了一柄剑别在腰间,然后纵身一跃跳上一棵树,转瞬隐入茫茫夜雨。
    玄逸苦笑一声——他始终拿这个妹妹没有办法。
    “我们也该走了。”牵过马,玄逸凝神双腿发力,抱着江陵翻身跳了上去。
    .
    大雨瓢泼,挥洒如注。
    窗外的院落里,不管是杜鹃还是含笑、抑或紫藤,所有花都在风雨中飘飘倒倒,被无情地拍入泥土。
    青衣男子躺在卧榻上,闭目听雨。他身上搭着一条毛毯,怀里抱着一个紫玉暖炉,气息虚弱,面容苍白。他似乎睡着了,眉宇舒缓,仿佛并不是千军万马的操纵者,世界也没有刀光血影,只有连绵无尽的雨声。
    雨水沿着屋檐一股股飘下,古老的竹楼,依旧在雨中默然伫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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