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图霸业一醉中

81 第六十章 我叫叶忘忧


被压在巨石下,全身铺满泥土的人狠狠僵住。
    那个十岁的孩子死死抱着他,哭得无助绝望、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这一年来,那场血腥屠村尘封起来的所有感情,一次释放殆尽。
    记忆中,这似乎是苏焕晨第一次叫他哥哥吧?
    极其复杂的滋味交织在心头,玄逸看着扑到自己怀里的孩子,哑然苦笑着,心疼歉疚,又心酸满足。苏焕晨从来都是冷漠地直呼他全名,他等这个字等了多久?今日终于等到,却在诀别时。他脑海里浮现出了景江城头轻袍白衣的女将军,浮现出她阖目睡去时,那份无尽的失望和放心不下。
    “我叫叶忘忧。”
    苏焕晨先是一怔,不知想到了什么,随即哭得更加伤心、不能自已。她怎能不知道叶忘忧?自从有意识起,服侍她的老伯就告诉她,叶忘忧是她世上唯一的亲人。只是造化弄人,等待了九年的人终于出现,伴随的却是无尽的血腥和屠杀。风铃村几百条鲜活的生命让年幼的她看清了一个血淋淋的事实——叶忘忧已死,活着的,只有玄逸。
    之后,便是整整一年的韬光养晦、漫漫仇恨。
    “……对不起。”听到那三个嘶哑的字,苏焕晨睁着满眼的泪水缓缓抬起头来,只见玄逸一字字说得艰难,“我没能救下母亲,给你留下了许多痛苦的回忆……我真的很抱歉。”
    他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终被强烈的震动打断。
    见状,说不出的恐惧又撅住了她的心,苏焕晨狠狠攥着玄逸的衣襟,紧咬双唇,浑身颤抖,想说点什么却觉得任何话都十分苍白——那么近的距离里,对方心口的温度成了快将她压溃的巨大痛苦。
    原来,叶忘忧一直活在他内心里。
    为什么,上天总是在她好不容易接受了某个事物后,就立刻狠心夺走?如果是这样,是不是一开始,她干脆就不要敞开心扉?
    “把帝烟剑拿走。”失神中,苏焕晨听见玄逸再次开口,“这是母亲的遗物——你一定要收好。”
    “不……”她无力地摇着头,失声痛哭:“我不要!我不要帝烟剑,也不要你道歉!我只要你好好活着、好好陪着我!玄逸你说过的啊,不管我要什么,你都会尽力满……”
    “够了!有点出息!”
    话还没哭完,厉喝迎头劈来,语无伦次的苏焕晨整个一呆。见她终于冷静了几分,玄逸凝神,冷声痛斥道,“我满足不了你!苏焕晨——你如果不是孬种,还剩一丁点骨气,就不要扯着我的衣服。即刻滚出去,带着我和母亲那份活下去!”
    苏焕晨杵在那里,哭红的眼不甘心地望着他,嘴唇颤抖,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然而,玄逸再没有退让,锋利冷冽的目光里有种罕见的决绝。
    对峙只持续了片刻。很快,苏焕晨无神地扯了扯嘴角,似是冷笑,又似绝望的自嘲。她一点点松开了攥在手心的衣襟,伸手过去将对方腰间的佩剑取下,然后一扭头,头也不回地往外爬去。
    石道在震动,泥土不断落下洒在背上,铺了一地的碎石硌得手掌和膝盖生疼。背后,那个压在巨石下、几近被掩埋的人越来越小,苏焕晨一直紧咬着双唇,一声不吭,任泪水不断涌出,渐渐覆满了整张脸。
    快爬到洞口的时候,她突然停下手脚,缓缓转过身来,已面如死灰、呼吸微弱的玄逸眼神一变。苏焕晨脸色惨白,目光却十分坚定。
    “哥,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失望。”
    .
    苏焕晨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天,眼睁睁看着最在乎的人一点点死去、无能为力又刻骨铭心的绝望,以及随后,对上苍的宽容与善意发自最内心的、深深的感激。
    正当她颤抖地拿着帝烟剑,朝外面的世界迈出万念俱灰的最后一步时,苏焕晨讷讷呆了好久才发现,石道强烈的震动,已不知何时渐渐停止了。
    她以为是自己伤心过度而产生的错觉。可是,当她全身瘫软下去,抬头仰望长生殿这一整片的废墟时,她才发现,冲天燃烧的火焰变成了零星的火苗,震耳欲聋的炸响沉寂下去,奇异的气流穿梭在乱石残瓦的空隙间,迫不及待地从废墟里溢出,一阵连续不断的风穿过被挤压得残破不堪的石道,撩起她的发丝后,溶入茫茫夜色。
    与此同时,冰凉的液体忽的透入后心,苏焕晨不自禁瑟瑟一抖。
    啪嗒、啪嗒。雨滴落下,打在她头上、手上、肩上。雨声很快响成一片,她全身慢慢湿透。世界转瞬被笼罩在漂泊大雨中,不出一分的时间,宫殿群的熊熊火焰被尽数浇灭,连空气中弥漫的毒气都被冲刷洗尽,随着成股汇聚的雨水流入地底。
    曾经极尽富贵与奢华的长生殿,如今只剩一片庞大的黑色废墟,埋葬着权谋家的半生荣耀、数千普通人的生命与残尸,在大雨中默然伫立。
    “哥……?”愣了好半天才堪堪回过神来,苏焕晨笨拙地转过身,朝已浸满雨水的石道,小心翼翼地、低低地唤了一声。
    湿哒哒的泥土沉沉地埋了那人一身,他跪在那里,低着头,没有反应。
    “哥?……哥?!”苏焕晨全身痉挛了一下,赶忙三两步爬回他身前,缓缓伸出小手,胆怯、恐惧地探向他心口时,连呼吸都在隐隐颤抖。
    “……我活着。”在苏焕晨又要崩溃得嚎啕大哭出来时,她看到眼前人乌唇一颤,极其艰难地说了三个字,声音喑哑虚弱。
    我活着——多么简单的三个字。苏焕晨心头一涩,依旧不争气地再次流下两行热泪。
    “剑。”她还在哭,只听玄逸接着吐出一个字。苏焕晨一呆,过了好久才明白过来——剑!她立刻拾起刚刚掉在地上的佩剑,一头插入湿润的泥土,可震动中,玄逸的手臂刚刚又被压低了近一寸,苏焕晨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好不容易把剑另一头卡到断裂横梁的下方,石头上留下一道白色的痕迹。
    “支好了!”小心翼翼松开手,苏焕晨咧嘴一笑,欣喜地回过头去。不知是激动还是后怕,她的声音抖得有点变调。
    “你先出去。”玄逸无力道,并没有立刻抽手。
    挣扎了好一会儿,苏焕晨才极不情愿地点点头,转身第三次往外爬。刚迈出一步,她却立即回过头来,对身后的人郑重道:“我在外面等你。”
    玄逸注视着她,对她苍白笑笑。
    苏焕晨趴在洞口,一刻也不敢把目光移开,害怕得心都快跳出来。玄逸跪在那里,微低着头面无表情,似是在凝神屏息、调整全身的气息,同时两腿默默蓄满了力。片刻后,他忽的眼神一凌——只见玄逸微微俯身,同时双腿陡然发力,整个人以极快的速度向前跃出,避开了主梁坍塌处。支撑突然消失,所有力量瞬间压向那柄瘦弱的剑,剑尖转眼便陷入泥土三尺!
    主梁再次移动位置,所有横梁又颤抖起来,开始交错滑动、塌陷,石柱与石柱狠狠摩擦着,泥土纷纷散落——那柄剑的力量极其有限,整个石道发出了坍塌前的最后呻.吟。苏焕晨的心被恐惧死死撅住,她不敢大口大口地呼吸,手不断往前伸,恨不得跳上前去把力竭爬行的人拉出来!
    .
    “轰!”
    大雨里,沉寂的黑色废墟微微抖了抖。
    只听一声巨响,石道轰然坍塌。同时,一个黑衣人抱着一个孩子从废墟脚下一跃而出,转眼跳开三丈。
    “噗通”一声,双膝跌跪雨水中。
    密道入口消失了。苏焕晨呆呆转过头,看见玄逸跪在她面前,左手撑地,右臂无力地下垂,衣褶里全是碎渣和泥土。他深深低着头,虚弱地喘息着,似是在平复全身的不适和紊乱的内息——他的气息是那么近、那么真实,她怯怯伸出双手,却真切地抱住了他的身体。
    鼻子一酸,苏焕晨紧紧抱住玄逸,终于脆弱地“呜呜呜”哭了起来。
    .
    红衣女子一直呆坐在一旁,任雨水把全身湿透。不管外界发生了什么,她都面无表情、一动不动,仿佛一切已和她了无关联。
    大雨中,一只黑羽信鸽偏偏倒倒地飞来。它似乎在长生殿这片偌大的废墟上盘旋了无数圈,没有找到主人,却横遭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黑色的羽毛吸饱了水,全部粘在一起,脚爪上的信纸也浸湿殆尽。刚飞近左棂一丈,信鸽便整个一歪,倒头栽落在地上,溅起一地雨水。
    左棂坐在雨中,双目无神,动也不动。
    见主人没有像往常那样取下信,黑羽信鸽不解地头一歪,张开翅膀,将脚丫长长地伸出,亮出了绑在自己腿上的信。
    左棂依然不动。
    信鸽一惊——这时,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拉开了绑信的细绳。它紧忙扑腾扑腾翅膀,缩回脚,想用力飞起来,满身的雨水却一次次将它拉回地面。
    尚自擎着泪花的苏焕晨将信纸小心展开,看到了上面的一行字。她抬起头来,迟疑地望了左棂一眼,见她依旧是呆滞如死的表情,于是站起身,朝玄逸小跑而去。
    看完那行字,玄逸凝神思考了片刻。
    “江陵在哪里?”
    苏焕晨一怔,这才低低“啊”了一声,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玄逸蓦地回头,心头一紧。
    “她和晏明在北去一里的石室外……是她,肯定是她救了我们。”
    玄逸暗自松一口气。他的目光越过字条,落在左棂一身如血的红衣上,复杂地变换。
    大雨,淅淅沥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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