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田垄上的少年

吃过饭，闲聊罢各自安睡，第二天一大早陈明允还要往回赶，他还要在基地呆一段时间，沈欢送他。两人在路上简直是唱“十八相送”的节奏，恨不得时间停止了才好。直到辰光和小鸟连催数遍，陈明允才硬下心来跨上摩托车离去。
    虽然两人分开了，可双方一有点小动静就相互汇报，沈欢现在真是爱上上手机了，小小的手机居然将两颗远在他方的心时时联在一起，但当她收到欠费通知而后又立即收到缴费提示后她就冷静了下来，克制住自己老想去拔打电话的冲动。
    毕竟那时候的电话费收费比现在还要黑心，简直像吸人的骨髓一样，不是沈欢这样的穷学生能负担的。沈父中专毕业后进了县里的一家机械厂，沈母就在镇上做点小生意，一家人的日子过得虽不拮据也不富裕。沈欢也没有养成大手大脚要零花钱的习惯，她不希望陈明允为口水间的话费所累。
    陈明允离开没两天就想再来看沈欢，被她阻止了，她怕他起早贪黑路上不安全，也怕父母笑话他们。
    本来沈欢预计两人要等到自己开学后才见的，谁想到本来打算和父亲一起送沈欢入学的母亲突然身染怪症，腰上和胁下长了一片片的红米粒，长开就破了，奇痒无比，越挠越痒，去医院看过说是疱疹，给了点药擦，可红疙瘩越长越多，沈母大为苦恼，沈欢和父亲也急得团团转。
    沈母也是病急乱投医，在一个豁牙瘪嘴的老娘娘子那里打听到这叫什么“寡妇疮”，只要请几个寡妇对着疮口如下念就可以痊愈：“寡妇寡妇不挂搭，疮口疮口快落下……”（所念之词都是音似，寓意无可考证）沈父本来极力反对，可耐不住沈母痛苦，只好好言哀求，请来本镇的几个寡妇尽力一试，当沈欢看着几个面色阴郁的老寡妇（老娘娘子说过，越老越好，不要年轻寡妇）按照老娘娘子的吩咐对着母亲腰上和胁下念念有词时，那种感觉怪异极了。
    不知道是因为疱疹完成了生长周期还是因为药效终于起了作用，抑或是，沈欢不愿意承认的老寡妇起了作用，母亲的怪病渐渐好转起来。开学迫在眉睫，沈欢很担心母亲路上劳累犯病，要是父亲陪自己出门放母亲一个人在家也不放心，更重要的是，老娘娘子说沈欢的父母最近不宜出远门，沈欢一边诅咒自己见了鬼才“宁可信其有”一边还是决定不让父母送自己入学，于是，陈明允顺理成章地来接送沈欢。
    彼时，陈明允正好结束了基地技术员的工作，想偷偷地在返校前再去看望沈欢而遭到她的再三拒绝正郁闷时，就接到了沈欢的电话。
    其实，陈明允已经开学，但由于这个项目是学院支持的，他向学校先请假后报道也没关系。至于家，陈明允是压根没想回的。
    陈明允听完沈欢对她母亲奇怪病症的讲述没有吭声，对于他们来说，世界很大，他们阅历尚浅，根本分不清幻真，只有观察，保持沉默。
    沈欢将行李啰啰嗦嗦地颠来倒去，还是陈明允干脆利落地帮她重新分拣了许多没用的东西，扔出行李箱。而沈欢这次没再用去棉花基地的那个破编制袋，其实，她不是没有行李箱，但以前好像就是故意憋着一股气，营造出一种愈艰苦愈好的环境折磨自己的。这次，她用得是一个半旧的拉扞箱，父亲本来说要给她买个新的，被她制止了。陈明允见到后不禁又一阵感慨，这个年代，不浮华逐波的女孩子太少了。
    终于，分别的时刻到了。沈欢觉得自己在棉花基地已经磨炼的很坚强了，但最后看到父母依依不舍地在后方挥着手时还是湿润了眼眶。
    沈欢的学校在B市的郊区，经过四五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和一个多小时的公交换乘，沈欢终于在陈明允的陪同下来到了学校，算是她有人以来到过的最远地方了。
    B市历史悠久，早在商代就在此建立城市兴起，经过几千年来的历史沿革，已经成为北方重要的城市之一，有着便利的交通条件和庞大的人口，各类工业和新兴科技发达。
    陈明允陪着她报道、取钥匙、买饭卡、水票、进了宿舍，一路上有接新生的高年级男生看到沈欢就想搭讪，都在陈明允的目光逼视下退却了，听着身后不时传来的“唉，好容易来个看得过眼的，又被人捷足先登了”抱怨声，陈明允暗暗庆幸，像沈欢这样的女孩子，虽然不是漂亮非常，可她淡雅出众的气质在新生里肯定是引人瞩目的，如果不是自己先一步采撷到手，还不知道花落谁家呢!
    沈欢不解地问：“你干吗老是瞪鼻子竖眼的？”
    “你没看到那些男生老想打你的主意吗？”
    沈欢哭笑不得：“你至于吗？人家就是想来帮忙。”
    陈明允不吭声，心想她还是太天真，不知道高年级没有伴侣的男生个个跟饿狼一样，专门盯着新生入学想趁学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抢占高地。
    沈欢心里暗笑他吃干醋，故意指着两个围在他们身旁对着陈明允指指点点的女生说：“瞧，你看你多能招蜂引蝶哟，在我们学校就这么放肆，不知道在你们学校会成什么样子呢！”陈明允大呼冤枉，心想我在见到你之前还从来没动过凡心呢。
    两人一路打听着进了新生宿舍，是个半新不旧的楼房，一个屋里有八个床位，住七个人，留一个放大件的行李。沈欢选了下铺，她不是不喜欢上铺的清静，可她上高中时睡上铺有一次从梦中掉下来了，要不是裹在一团蚊帐里差点摔成柿饼脸，她落下了恐高症。
    宿舍里已经来了几个女生，和沈欢一一自我介绍了一番，其中一个小巧玲珑自称叫张娟的女生两眼冒着星星说：“沈欢，送你来的是你哥哥吗？”另外几个女生也饶有兴趣的打量着陈明允，像他们新入学的，一般都是家人陪同。
    沈欢还没答话就听陈明允皱着眉头回答：“我是沈欢的男朋友！”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其他几个女生瞥见他有意无意示人的那枚戒指，都有些讪讪的，各忙各的去了，只有叫张娟的女生并没有泄气，端水递茶的向陈明允凑近乎。陈明允婉拒了，皱着眉头怪沈欢偷偷地把戒指摘了下来。
    安顿完毕，陈明允和沈欢一起在学校转了转，发现学校虽然地处郊区，但环境清幽占地颇广，最令沈欢惊喜的是该校有一个超大的图书馆，不是县高中可以比拟的，她按捺不住立马就要进去借阅。陈明允拉住了像个馋嘴孩子般的沈欢：“你刚入学，还没有学生证呢，人家不借给你！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去求你们高年级的学长帮你借喽！”沈欢见他古怪的神色好笑，少见地攀上他的臂膀娇声说：“学长，你就帮我借几本书呗？”
    陈明允少见她对自己装憨撒娇，心都要化了，没出息地应着：“好啊好啊！把我整个人都借走吧！”刚要趁势吻上她的唇，就扑了个空，原来沈欢远远地见过来几个学生，赶紧撤离装作抬头看天。
    陈明允看沈欢熟悉差不多了，今明两天都没有什么事，就意气风发地带女朋友去市区逛大街去了。
    陈明允带着沈欢在本地有名的风景名胜游览，穿过大街小巷寻觅当地名小吃，在地摊上买些乱七八糟又毫无意义的小东西，有时候两个人只是牵手走在路上什么都不说，却是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平安喜乐。
    华灯初上，夜幕降临，陈明允带沈欢来到一个巨大的商贸大厦广场，这里人流如织，孚游众生皆在忙碌，恰如一个城市的缩影，沈欢有些畏惧的看着这黑压压的人群，仿佛自己变成了孚游众生中最不起眼的一粒尘埃，随时会被人流冲走。
    陈明允猜到了她的心思，从手上给她传递过去一股暖流，沈欢莞尔一笑：“我不怕！”
    陈明允说：“是的，你不需要怕，我会陪在你身边！”
    沈欢虽说不怕，毕竟在乡镇生活惯了，骤然被大城市的人流冲击得有些头晕，她心口有一种特别不适的感觉，觉得这个城市的风是凝滞的，空气是污浊的，人群也像是假的，人人像是上了发条的木偶人，机械而不知疲倦的走着走着，完全没有自己的思想和目的，还不如田野里的植物有生气和活力，她突然开始想念田原上吹来的清新的风，撼动着乡间那些长得虬首粗壮的大树，棉田里无数的花朵和棉桃向她点头微笑，她突然蹲下身来哭了。
    沈欢那时候并没有看过日本著名的动画片《龙猫》，不知道上面的一首插曲描写的就是她现在怀念的景像：
    从森林深处，吹来的风走过旷野，轻轻摇着伫立的榆树，风儿走过，拂过树梢，那是风之甬道；从森林深处，吹来的风用无形的手，轻轻摇拂着麦穗，风儿走过，将你的头发悄悄拂乱；在遥远的大地上旅行的风，送给孤单前行的你作路标……
    后来，她听到这首歌的时候也是泪流满面。
    沈欢哭了一会儿，自己擦干眼泪，不好意思地站起来，陈明允一直在旁边陪着她，也没有询问什么，喧嚣的城市并不是人人都喜欢，可必须得有面对的勇气。两人对这相似相知的微妙状态都心怀感激和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