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骑红尘妃子笑

第86章


  「子美……子美……你可记得,你可记得我的妻,我的妻……沫澄?」
  之后,他开始日日夜夜地醉在酒乡裡。
  她的容貌愈来愈模糊,可却只有醉时,他还能依稀望见她灿烂如花的笑颜……
  「你的妻?」闻言,杜甫不解地侧头,几分无奈望著眼前醉意薰然的挚友。「太白兄,你是喝得糊涂了?杜某只记得你现方有个妻子宗氏呀……还有已殁的许氏不是?」
  许氏?那怎麽会是他的妻子?李白茫茫然望著好友,心裡满片悲凉痛楚。
  他依稀记得,她总喜欢喊他这好友作……「豆腐」,然后得瑟肆意地笑。
  可是沫澄,沫澄,他怎麽亦然不记得了,怎麽便连子美也不记得了……
  伯禽和颇黎相继离家,平阳亦然出嫁,而他日日沉在酒乡裡头,逐渐分不清日夜。
  梦裡,有她灿烂欢畅的笑靥,有他们一同走过的山河市坊……
  可每当醒来,他总会发觉,自己似乎又忘了她一些什麽。
  他再记不得,新婚之日,她一袭碧翠嫁衣,头带金簪花细,颜上似乎微含羞怯,笑意盈盈,唤他「夫君」的模样。
  他再记不得,元宵灯节,她一身明豔红衣,手提橙黄灯笼,笑颜温暖美好,和他许诺一世长安的期盼神情。
  他再记不得,落难当夜,她狼狈溼了一身,窝在他怀中,围著营火瑟瑟发抖,靠著他胸怀静静阖眼的睡颜。
  他再记不得,初见之时,她身著奇装异服,问他今夕何年,面上又是困惑惊诧,怪异又逗趣的神色。
  他再记不得,一年重逢,她一身精緻华衣,颤抖替他解开锁链,对他轻吟白头,悲恸欲绝地相别泪眼……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沫澄……沫澄。
  所有关乎于她的物品终究都已然消逝,连名字也不剩。
  青莲祖昔的衣冠塚,石碑上头只馀下一片空白,便连他亲手刻上的「李白之妻」也已然一点不留……
  最终,他只剩那只和她成对的碎玉牌依然健在,他只能在每日醒来时,摸著上头的「澄」字,轻阖著眼,一点一滴地回忆所有她的记忆,她的一颦一笑。
  公元七六一年,上元二年。时安史仍未平,他参军李光弼军队,尚欲报国。
  中途,他旧疾复发,回当涂与叔叔李阳冰相会养病。
  「花间一壶酒,独酌舞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横卧木舟之上,他手举酒壶,喃喃地望月轻吟。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沫澄……沫澄……在哪儿?她在哪儿?
  垂眸低望湖上月色倒映,他彷彿依稀看见,她笑靥灿烂地正对著他笑……
  伸手触上月光,冰冷湖水灌顶,他坠入湖中,却捉不住她的笑。
  此后,他染上风寒,就此一病不起。
  上元二年,夏,七月,尚书右丞王维辞官后,病逝辋川。
  上元三年,李亨改元宝应。是年春,四月,太上皇李隆基驾崩,庙号玄宗,諡号至道大圣大明孝皇帝。五月,皇帝李亨驾崩,庙号肃宗。
  同年冬,十一月,一代诗仙李白病重,终逝于当涂。
  至此,再无人记得,大唐盛世之中,曾经踏过千年而来,名唤作孙可君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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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章,完结篇!
  ☆、终章《不眷今世,盼相思》
  再复睁眼,光线一下透进眼底,孙可君不适地眯了眯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似曾相似的床铺上。
  「哎哎,孙可君醒了!」
  耳畔传来似乎熟悉的女声,她茫茫然望著天花板。
  这裡是哪裡?
  是……学生宿舍?
  「可君?孙可君?」同寝的学姐伸手在她眼前挥了一挥,「可君,你还好吗?」
  闻声,孙可君愣了很久,好半晌才侧头过去望,怔怔开口:「……学姐?」嗓音有些哑,她轻声启唇,茫茫不知所措,「这裡是……宿舍?」顿了顿,她又问。
  「对呀。」学姐倒了杯茶过来,「九点半也不见你回来,结果竟然看到你晕倒在宿舍门口,吓死我们了。」
  闻言,孙可君更加空茫。晕在宿舍前麽……
  前一刻,她在千年前的世界生离死别,怎麽一转眼,她就这样回来了……
  这其中,竟然才半小时?
  「……现在是几点?」沉默了许久,她睁著无神的眼,启唇又问。
  学姐抬手看了看表,「十点半,你睡了一小时。是说你怎麽会晕倒?贫血吗?我记得你身体不是一向很好……」
  她话说到一半,便看见眼前一向笑容满面的学妹眼裡突然流出了泪,从一点一点,变成坏掉水龙头般失控崩溃的泪水哗然──
  「可君?可君?」
  见到这情况,整个寝室的人全吓坏了。她刚刚到底遇到什麽?怎麽突然哭成这样!
  「孙可君,你刚才到底发生什麽事了?你告诉我们,我们一定帮你出头……」
  听著室友们关切紧张的问候,孙可君没有说话,摇摇头,只是紧紧揪著棉被,失声痛哭。
  一小时啊,一小时吗……
  她过了二十年跌宕起伏的人生,走过二十年刻骨铭心的爱恨嗔痴,可是怎麽,怎麽只有一小时半,怎麽却只有这麽短的时间……
  手往下一摸,口袋裡还放著那块玉牌,她怔怔拿出,细细摸著上头「沫」字,抽噎哭得更用力。
  太白,太白……
  从此相隔一千三百年,相忘红尘,再不能相见……
  自那日莫名晕倒,孙可君就像是变了个人。
  她不再烫染头髮,一头乌黑秀丽长直髮披侧胸前,气质非常,让她经常被亏外貌与内容物不符。
  她不再参加活跃于各式联谊社交,不再交男朋友,虽然依旧扬著招牌的灿烂笑容,但她变得更为沉默,经常望著窗外发呆。
  她时常在午夜梦迴重返大唐,旁观那些人最后的生死,可是他们却再也看不见她。
  她看著王维一次一次椎心泣血地在佛堂跪拜请愿,心像是被拧成一片,痛得她似要被撕碎。
  「为什麽要记著,为什麽要这麽痛苦地记著我……」跪在他面前,她扶著他的肩,明明想将他扶起,手指却只能一次次穿过他孱弱身躯,「少卿,忘了我,忘了我……」
  王维听不见她,只是虔敬地跪在佛前,一遍又一遍地求:「佛啊,弟子王维此生再没有其他心愿,只盼来世,还能再见她一面。」
  她望著他宁静温和的笑,眼底却透著那样深刻痛楚。那个清朗男子满身伤,再也不是一身出尘淡泊,而她凄然落下泪来。
  为什麽要记著,她是那麽盼望,那麽盼望他把她忘记啊……
  另一场梦,她又来到另外一处,望见那个她深深刻在心尖的男子。
  她看著他日日沉在酒乡,半梦半醒之际,一次又一次,哀然地弯唇轻笑唤:「沫澄……」
  她以为她的离去,终于能让他们安然度过馀生。
  可是为什麽,为什麽要把她记著,为什麽要为了她,把自己折磨成这副苍白瘦弱的模样?
  「沫澄……待我来生,可好?」伸手出去,李白彷彿望见谁,小心翼翼而轻柔地轻触空气,微笑呢喃轻语。
  她上前蹲坐下,让他碰上她透明的颜,泪水无声滴落,「若有来生……」开口,她伸手抚上他苍白容颜,嘴角笑意越发越痛楚起来。
  「若有来生……别再遇见我。」
  她是他一生的劫,所以别再记她,别再遇见她……
  就让她一人,承受往后千年思念之殇。
  那日,她在唐史课中望著课本落泪,从此她学期课满之后,再也不修她最爱的唐史。
  而后不久,清史课的秃驴黄年老退休,来接替的,是一个年少跃级,才不过接近而立便当上教授的天才。
  他的名字,叫做墨卿。
  「孙可君,你不上去要电话吗?」困惑地看著这个向来是帅哥衝第一的女人,一旁的同学指了指讲桌那边被团团围住的俊雅男子,表示不解。
  闻言,孙可君起身整理书籍,只微微弯唇一笑,「不用了,我对那种教授级的可没兴趣!」
  说罢,她转身步离教室,没有任何留恋。
  第一世,是她亲手救下他而种下因果。
  第二世,是她的鸡婆扰乱了他一生安宁。
  那麽这次,就让她亲手斩断和他所有联繫吧。
  因她唯一能够回报的,就是他此生一世安好幸福……
  日落时分,她上完当日最后一堂课,整理过报告,正要出去打工,正面却迎来那个熟悉又是陌生的男子。
  「教授好。」顿了顿,她努力让自己神色自若正常,不使眼裡的悲伤显露。
  她垂眸谆谆提醒自己。孙可君,他现在不是王维了,孙可君,不能够再打扰他的生命了……
  见是自己班上学生,墨卿亦礼貌地跟著弯唇一笑,开口问候道:「这麽晚了还在学校?」
  孙可君耸耸肩,「在整理报告,就忙到现在。教授也是,怎麽这时候回来?」望了望天际将要日落的天色,她微笑回答,礼貌回问。
  「哦,我有东西忘了拿。」墨卿笑笑答。
  不愿再与他多言,孙可君听罢再点了次头,「那麽教授,我先走萝!」努力梗住凝重的酸楚,她笑容灿烂地道别过,便准备迈步离开。
  这样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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