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骑红尘妃子笑

第85章


  他的心裡,始终惦念著那个有如花笑靥的女子。
  他去过马巍坡,只见到她的衣冠塚……不,那是贵妃的衣冠塚,并非是她的。
  而那日后,李白陷牢狱之灾,他亦未再见过他。
  他时常将那幅替她画的画像来看,可是一日,他却突然发现……那张画,竟然一夜成了一张白纸!
  他慌乱无度地拾起墨笔想再画,可却发现,他脑海中那女子的面容,竟然也开始愈来愈模糊……
  「咳咳……夏卿、夏卿。」慌乱匆忙地乘车奔至王府,他拿著那纸缺了一半的画,急急去找弟弟,「夏卿,你还记不记得,君儿是长得什麽模样?」
  闻言,王缙满脸奇怪地望著苍白失态的大哥,「君儿?那是何人?」说著,他接过画纸,不解地眯眼看了会。「还有,大哥,你有病在身,怎麽跑得这样急……」
  王维面色一白。「于甘州之时遇见的姑娘,你忘了?」几乎不敢置信,他也不管他的关心,急急开口又问。
  「甘州?咱哪有在甘州见过什麽姑娘?」失笑地看著他,王缙几分打趣地道:「看大哥这样著急,莫非是心仪的姑娘?还是大哥……想画已殁的嫂子?」顿了顿,他似记起什麽,开口又言。
  王维颜上立时燃起了希望来,「是,便是你嫂子。夏卿,你可还记得她长得什麽模样?」眸光倏地一亮,他抬眼望著他,眼底满是冀盼。
  王缙皱眉思索了半晌,苦恼地撑颔起来。「嫂子?唔……嫂子长什麽模样去了?怪哉,怎麽我连她什麽名也不记得了……」
  王维闻言怔然,面色一片灰败。
  他不死心地四处问过,甚至连杜甫等也不记得了李白妻子孙氏。所有关于她的记忆、物品,甚至是名……都正无声无息地逐渐被抹去──
  他开始害怕自己忘了她,每日每日地写她的名字、画她的画像。可每当他好不容易记起她的模样,墨色却会瞬即隐去,不剩一点踪迹。
  君儿、君儿……
  她后来去了哪裡?她颜上是否经常有灿烂笑靥?她嫁给了李白之后如何了?那些信,他全安好地放在盒子裡,可怎麽就不见了……
  「佛啊。」虔诚跪于大佛之前,他走遍寺庙,一遍又一遍地礼拜请求,「弟子王维,此生不求什麽,只为再见她一面……」
  再见一面,他只再求一面,即使梦裡也好。
  他不能忘记她,不能够忘记她。
  即使最终,他只记得她叫君儿,他也不能忘,一刻也不能忘。
  她那麽傲气的一个人,如果所有人都忘了她,她定然会难过寂寞的……
  「少卿。」已然不知是第几回瞧见苍白瘦弱的男子前来礼佛请愿,静能不忍地望他,「少卿,你这又是何苦?」
  短短不过几年,曾经清朗出尘的男子已然折磨得不成人样,始终如一的月牙白色却更显他苍白孱弱。
  「静能师父。」见到故友来,王维礼貌虔敬地合掌作礼,「师父,你可还记得……似乎,曾经一个女子,曾和我及夏卿一同至此参拜?」浅浅地勾起唇笑,他礼貌相问。
  静能歎然,他每次来,总是要问上一回。「记得如何,不记得又若如何呢?少卿……□□,空即是色。」
  「我不能忘了她。」微微垂眸苦笑,王维轻阖上眼,「咳咳咳……师父,若是忘了她,我便真的,什麽也不剩了……」
  他依稀似乎记得,静能曾经为他言,切勿执念、切勿执念……
  可他这一生,惟有她的记忆那样鲜明灿烂,惟有她的笑颜那麽明豔温暖……
  公元七六一年,尚书右丞王维上《责躬荐弟表》,请为削官放还田野,使王缙得以返京。
  他于家中供佛,每日每夜地跪拜请愿。佛啊,请让他再见君儿一面,就再一面……
  他求了许久,从昔往一头青丝如瀑,直至苍苍白髮如雪。
  求到他连她的容颜都已不再清晰,等到她在他心头,只馀纠缠执著的一个名。
  求到七月蝉鸣,他卧病榻上,苍白得将要失去声息……
  但他不能忘记她,一刻也不能。
  于是,他在佛前日夜恳求,只盼来生,还能再见得她一面……
  那样,他便不会再把她忘记了吧。
  ☆、章回二十《妃子笑》(6)
  马巍坡一乱后,李白将妻子的衣物饰品带回青莲,葬在祖昔后院。
  他知道,她这一生,虽然甘愿随他奔波流离……可在她心裡,最嚮往的,还是青莲小村落裡安然静好的日子。
  如若早知会如此,他一定……一定早早带她回来,不再予她这样的生活……
  可答应她的,他再不能够实现了。
  他再不能带她去看大漠无际风光,不能带她去看西域各式奇异风情……
  葬好她之后,他日日饮酒难眠,最后受邀进永王李璘幕府之中,妄以忙碌麻痺他夜夜痛苦折磨的心。
  却未料,李璘谋反,牵累了他一同获罪入狱。
  安史乱未平,至德二年,他入狱寻阳。期间皆是宗氏替他奔波寻人营救,替他照料三个孩子……
  「你回东鲁后不久,宗楚客会向你提亲……我最后心愿,便是要你应许。」
  妻子的话响在耳畔,他闭上眼,长长哀然一歎。
  她没有说错。他可以为她终身不再娶,孩子却不能够没有娘亲……
  「我娶你后,不可能与你行夫妻之实,但能以礼相待……如此,你亦能够接受?」出狱之时,他望著眼前于他一片痴心的女子,终究还是妥协。
  他生性放荡,一人确实无法好好照料孩子。且她的最终心愿,便是要他再娶……
  宗氏只是微微一笑。「我原就无法生育,但却冀盼能有孩子,如此,亦是不差。」
  孩子们纷纷不能理解他为何再娶,他却不知如何言明。他的沫澄,她与他最后一次说话,便是要他娶她,她要他点头应许……
  「你骗人!」颇黎含泪地伸手怒指他,「娘那麽爱爹,娘怎麽可能要爹再娶别人!」
  颇黎是他和沫澄的亲生儿子,于他和沫澄都比伯禽平阳更亲一些。面对他的指控,他却不晓自己还能够说什麽……可他们都还那麽小,他如何能让他们没有娘亲?
  「是真的。」沉沉出声,出乎意料地,是伯禽开了口,「确实是娘亲,要爹再娶别人的。」微微敛眸,他掩去眸中哀痛,淡静地替他发言。
  平阳怔怔。「哥……」
  李白望著伯禽,默然垂下眼。沫澄曾经和他说过什麽的吧?这孩子,身上肩负太多……
  在一众好友求情之下,他被赦免,流放至夜郎。因原就是西域人,他并不介怀到哪裡,只是携著她的所有遗物,准备一同带至夜郎。
  结果才至白帝城,他便为皇帝李亨赦免,于是又下江陵至江夏。
  是伯禽已满十八,便未再同他一起走,独自出去闯荡。颇黎和平阳初始对他十分不能谅解,但见他与宗氏分房,而宗氏于他们又是细心照料,终于逐渐敞开心房。
  而他每日抱著妻子留下的那把古琴,一遍又一边地複习她教过他的《青花瓷》……那只玉簪,他将其安放在盒子裡,每日总要拿起来细细擦拭。
  沫澄,他的沫澄……她是不是已然回到她的时空,所以才这样消失得没有一点踪迹?
  却未料,一日他清晨醒来,一直放置于床畔的古琴竟然莫名失踪。
  「平儿、平儿!」知晓家中亦有学琴的便只有平阳,李白慌张地奔至女儿的房裡,「平儿,你可有看见爹一直放在房裡的琴?」
  平阳才方起,落坐镜前梳理仪容,已然是玉立亭亭的姑娘。而闻言,困惑偏过头,她启唇道:「琴?什麽琴?原来爹亦弹琴的麽?」眼睛亮了一亮,她站起身子,十分兴奋的样子。
  李白愣愣。「你娘亲赠与我的那把琴……平儿,你忘了?」嗓音微微颤抖,他睁大眼,心裡突然一阵冷。
  不,不可能,不可能是这样……
  「娘亲……?」闻言,平阳傻愣愣地望著他,突然噗赤笑出声来,「爹,您糊涂了,娘亲现方不是在豫章麽?平儿可不记得娘亲有送过爹古琴呀。」笑得灿烂,她以为他是睡得懵了,一早起来说胡话。
  李白怔怔然。平阳不记得了?怎麽会不记得的,他们那时,都是那样喜爱她……
  「颇黎,你可还记得你亲生的娘?」夜晚,他召来小儿子颇黎,目光几分痛。不可能的,她是那样辛苦才诞下黎儿,不可能连颇黎也将她忘记──
  「娘……」闻言,颇黎茫茫然望著他,神色几分空落疑惑,「娘亲……娘亲不是生我时,便已然去世了麽?」
  听闻这回答,李白如受重击,几乎险些跌落。
  他心酸地望著儿子和她几分相像的眉眼,嘴角的笑涡,明澈漂亮的眼睛……
  可他竟然发现,自己已然有些记不得,她秀丽绝美的容颜。她是他心中最美丽女子,可的样子在记忆中像覆上了一层雾,教他如何也再看不清。
  怎麽会是这般的结局……斯人已殁,难道便连记忆,也不允他细细回味惦念麽?
  那年,他重重病了一场。
  他开始害怕自己将她忘记,那只白玉簪子,他将它放在榻旁,就怕它有一日,也如那把古琴瞬即消失不见……
  他又再买了一把古琴,每日每夜练习她教与他的《青花瓷》,弹得手指都出了一层厚茧,弹得有时还会破皮,甚至流血……
  可那支曲子,他还是一日日地将它忘记,直到坐于琴前,再也记不起来一点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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