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同居日常

正如宋词所猜的那样，宋家人正在吃饭。
    宋爸爸，宋妈妈，还有他的双胞胎妹妹宋盈。他们围着一张桌子，偶尔交谈，气氛温馨。宋词进去的时候，他们正说到宋盈报了法语学习班的事。
    “也没有什么原因，就是感兴趣……我多学一点东西不好呀？”面对母亲的不赞同，宋盈笑着说，“以后万一做生意搞砸了，也能有个技能糊口。”
    “净胡说！”宋妈妈斜她一眼，“算了，让你多收收心也好，你哥哥……”
    这句话在这戛然而止。
    饭桌上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宋词怔怔地看着，心里发酸，可没有了尸体的他，连眼泪也不存在了，难过无法宣泄，只有一层又一层地堆积着。
    宋盈的动作也停了一瞬。
    自从哥哥离开也有些时间了。人不可能永远沉浸在悲伤里，什么都不管，家里的气氛已经慢慢变得好起来，也习惯少了一个人——至少宋妈妈不会再下意识地多拿一双碗筷。
    可有些时候，还是会和现在一样，不经意间就意识到“哥哥已经不在了”。
    也不能总是这样呢。
    她闭了闭眼，故作轻松地露出微笑：“嗯，哥哥一定会很高兴吧。”
    一定的吧……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哥哥的语言天赋很好，精通四国语言，她本来就是因为他才去学的法语。不过因为别的，就是每次听到那些语言，都会想起他每天在阳台上看书的时候……
    现在她也养成了这个习惯。
    宋盈的话让气氛缓和了一点，宋爸爸清了清嗓子：“嗯，多学一点总没坏处。不过你也要安排好时间，马上就要到你和唐家那小子订婚的日子了。”
    “知道啦～爸爸～”宋盈吐吐舌头。
    ……
    宋家门外。
    唐诗没有跟进去，她一点也不在意自己“唐小姐”的形象，坐在门口的台阶上——这么说也不太贴切。鬼在阳世当然是什么也碰不到的，她看起来像是坐，实际上只是浮在那罢了。
    艳丽的晚霞里，夏日毒辣的太阳也被柔化了。唐诗举起手，看见昏黄的光线穿过自己落下去。
    有一个青年从晚霞的方向走过来，他面容清俊，漆黑的双眸如两颗星子，落日的余晖披在他身上，像是给他镀上一层金光。
    然后，他的视线落在唐诗身上。
    普通人当然是看不见她的，他看的只是台阶。
    然而这随意的一眼，却让唐诗不自然地僵了一下。她看着青年慢慢走过来，迈步踏上台阶，毫无所知地经过她身边，手中拎着的礼物穿过她的肩膀。
    ……这感觉真不怎么样。
    青年按下了宋家的门铃，不一会儿就有人来开了门。
    开门的是宋盈。而宋词跟在她后面，看见大门打开后提着礼物的妹夫，和侧着身站在他后方一点的唐诗，忽然有点恍惚。
    门外两人站在一起有种奇妙的和谐感，这种感觉让他仿佛回到了还活着的时候——他是和妹妹一起来迎接客人，而外面是前来拜访的兄妹。
    但唐诗没有给他沉迷于这种感觉的时间。她径直穿过青年的身体，走了过来。
    宋词在心里暗暗苦笑，却听到唐诗问：“那个人是你妹夫？”
    他点头：“嗯。”
    青年已经和宋盈一起往餐桌走去了。
    “他，”唐诗看着他的身影，脸上出现了分明的迟疑，“……好吗？”
    “？他人很好，对我妹妹也……很好……”宋词说着说着，声音却渐渐小下去。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一件原本不怎么放在心上的事。
    他妹夫叫唐诗铭。
    唐诗铭有个姐姐叫唐诗，从小患有自闭症，却在她十五岁那年，据说有康复迹象的时候，被一场车祸带走了。
    这件事宋词也只是听父母谈起过。他没有见过那个“唐诗”，也从未将唐小姐和她联系在一起。
    可是……
    宋词侧头去看唐小姐。她的面容早就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可平常他总能微妙地察觉到她的心情好坏，这次却一点也看不出来。
    她对他说：“我出去等你。”连语气都是淡淡的。
    宋词瞧不出她到底怎么想的，不敢乱开口。但等她真的毫无留恋地转身要出去，他又忍不住：“唐小姐、等，等一下。”
    唐诗又转回身。
    “他过的也挺好的……那个，”宋词情急之下来不及组织语言，只好想到什么说什么，“我是说，他家里挺好的。他母亲以前身体不好，现在也康复了……”
    唐诗说：“我知道。”
    她的眼神柔软下来，明明没笑，又好像在笑。
    宋词愣了一会，看着她穿过门出去。
    ……
    唐诗浮在外面，仰头看夕阳一点点下沉，然后夜幕像是丝绸一样铺展开，还不明显的月亮被蒙上灰光，寥寥无几的黯淡星子缀在上面。
    她摸出一颗糖，既常见又廉价，路边小店里卖一分钱两个的椰子糖。但她剥开糖纸的动作温柔而小心。
    老实说，味道不能算特别好。
    但她本来也不追求完美的口感，她只是喜欢食物的味道。
    唐诗生前的记忆，大部分都是空白的，她很多事都不记得，自从死了才像开窍了一样开始记事。但她也有想的起来的事，大部分都是在死去的前一年里。
    那些事很多时候都有关于食物。
    有唐诗母亲温柔的声音：“囡囡，吃饭啦。”
    也有唐诗弟弟还是小萝卜头的时候偷偷塞给她的糖：“这是我偷偷买的，分你一个，够义气吧？不要告诉老爸老妈知道哦，不然又要教训我说这些不干净……不过姐姐，你生的病什么时候能好啊？”
    唯一和食物无关的大概是最后那句话。
    “不会的……！医生说过我的囡囡已经在恢复了！她怎么会在这时候出事！她不会的！囡囡，我的囡囡……”
    那个时候她茫茫然地不明白那些事的意义，地府出动了所有能上到阳世的剩余人手确保她安全回到地府，她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跟着走了。
    等到她能明白了，却怎么也体会不到身为“唐诗”的心境了。
    因为她已经变成了“唐小姐”。
    “唐小姐”喝过孟婆特制的孟婆汤，封存了前世身为明月仙子明月光的所有记忆。关于这件事，她的外祖母莲华真君明清说是这么解释的：
    “因为你是‘唐诗’，不是明月光。”
    “要区分一个人和其它人，要看什么呢？记忆吗？”明清说低头看她，神情第一次那么温柔，也是第一次那么正经，“那么我取出你前世的记忆，灌输到别人身上，她就会变成明月光吗？我在所有人身上都灌输这份记忆，所有人就都是明月光吗？”
    “灵魂吗？可是没有经历过明月光所经历的一切，也没有她的记忆，这样的你算得上是‘明月光’吗？”
    “我以前想，如果同时拥有灵魂和记忆，大概就算是了吧。”明清说轻声叹息，“可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错了。如果让你回想起明月光的记忆，那现在你也只不过是被那庞大记忆磨灭掉自我意识的傀儡罢了。”
    唐诗问：“那么，又为什么要带我回来呢？”
    不是抱怨，只是真的不明白。如果发现自己想错了，依明清说的性子应该是当场就走吧，可她留了下来，还亲力亲为一直教导她到现在。
    “我也不知道。”明清说却夸张地叹了口气，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总有些事你即便不知道理由也会去做……对吧？”
    唐诗转身就走，一点也不想听她的歪理。
    明清说跟在后面笑，一边笑一边说：“不过诗诗小宝贝儿现在也是我外孙女嘛，这不是都一样吗？唉，就是有时候也太不可爱了……”
    那天晚上，明清说就离开了地府。
    临走前，她对唐诗说：“那碗孟婆汤效力不强，你会慢慢记起关于明月光的事，等所有记忆都恢复时，再告诉我你是谁吧。”
    “如果迷茫也不要紧，你的时间还长着呢。”
    唐诗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时间过得越久，她就会越难以找到方向。
    因为凡人唐诗是她，明月仙子明月光也是她。可她既非唐诗，也非明月光。
    她只是“唐小姐”。
    ……
    宋词没在里面待多久就出来了。
    唐诗稍微有些意外，又不是很意外：“不再多留一点时间？”
    宋词微微摇头，抿了抿唇：“我怕我会舍不得走。”
    唐诗没再说什么。他们顺着台阶下去，慢慢走在小区的路上。宋词稍微落后她半步，能轻易地看见她，又不会离的太远。
    他看着看着，又想起刚才的事。一种奇异的，温柔又难过的情绪从心里升起，以至于让他不自觉地叫出了：“唐小姐。”
    当唐诗侧过头用询问的眼神看他，宋词看到她平淡的神情，却忽然觉得无话可说。
    他只好急中生智：“唐小姐，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这个问题，其实可以说她已经回答过了。那时，她说的是「因为我利用你恢复前世记忆，所以稍微回报一下」，可宋词总觉得，最近她做的已经超出了回报的范围。
    唐诗出乎他意料地听懂了言下之意，她想了想：“想做就做了。”
    其实她也不是很明白。
    可能是给这只鬼收拾烂摊子收拾习惯了，一看他又遇到麻烦就忍不住伸手吧。
    也没什么不好，他的事情对她来说又算不上麻烦。
    宋词的眼中微微发亮：“嗯……那，唐小姐是喜欢对我好吗？”
    ……虽然也可以这样说吧。
    唐诗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
    不过，她觉得这种话说出来也太奇怪了。
    宋词扬起笑容，近乎虔诚地注视她的侧颜，小心翼翼地发问：“那我们可以算是朋友了吧？”
    “唔。”
    “我……搬出去以后，还可以回四季园找唐小姐吗？”
    “嗯。”
    “等我变的厉害一点，也能帮上唐小姐的忙了吧。”
    “那就是下属了。”
    “下属也好……”
    “……”
    “不过，还是朋友更好。”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