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走了十八年

第23章


爷爷去了另一个世界(4)
 
爷爷的一生实在太平凡,他所受过的苦难,对那个年代的中国农民来说,也很平常。尽管生于乡野,爷爷也曾出远门闯荡过,他年轻时上贵州给人做手艺,最后一次出远门是被日本人抓为挑夫。日本人来了,村里的男女老少都躲到大石山中的岩洞里,他不放心自家的耕牛,偷偷地爬回去探望,被抓住了。已经成人的大伯和二伯,还没有结婚,他俩和曾祖父说,想去日本兵营两个换一个,把我爷爷换出来。曾祖父毕竟年长见过世面,立刻否定了这种天真的想法,说:你们真傻,和日本鬼子还能谈什么交换?你俩去了人家多多益善。当了挑夫的爷爷跟着部队一直往南走,爷爷没有地理概念,不知道走到哪里。爷爷心想,再不逃此生估计难回老家。在一个黎明,谎称去解手的爷爷,逃到大山里,在荆棘中间卧了一整天,等日本人开拔后,才敢跑出来,一直往东走,终于找到了家。――从那以后,爷爷没有离开乡土半步,他一生中最恨的是日本人,晚年说起来还咬牙切齿。
后来我考诸史册,查出了我爷爷所遭的那次劫难,乃是1945年4月至5月的雪峰山之战,日本军队已是强弩之末了。经过我家门口的是日本47师团主力重广支队,4月11日在我家南面3华里的小塘村(一个公社所驻地,四面环山的小盆地)和国军100军交火,国军向西北部的雪峰山区败退,那正是农村准备插秧的季节。
第二天清早招待大家吃完早饭,便是出殡,我们那里叫“上山”。爷爷的坟地就在村东头,曾祖父和大伯死后都葬在那里,一个新挖的穴位,就是爷爷的葬身地,祖孙三代死后相守。葬地尽管离家近,但为了表示对死者的哀思,送葬队伍故意绕很远的路,到大中午才来到坟地。已经是霜冻了,天很冷。爸爸和叔父为了表示孝心,也是替死去的父亲生前可能犯过的错误赎罪,打着赤脚,脚上就简单地裹着些稻草。出殡的队伍还特意从分给我家的弯丘,分给爷爷的月亮丘走过,让他最后看一眼自己家的水田。田里已经没有了水,变得坚硬,洒下的苕子草已经露头,正在生长着。
埋葬了爷爷,送葬队伍回来后,要吃流水席,敝乡将白喜事的宴席名之为“吃豆腐饭”,顾名思义,豆腐是主要的菜肴。同一天晚上,为爷爷“烧屋”,纸木匠扎了一栋有军人持枪守卫的大宅院――老家叫“灵屋”。烧灵屋在后山坡上进行,一堆纸钱围了个圈,灵屋放在里面,旁边摆着“水饭”来招待看热闹的野鬼们。天暗下来,点火。道士很神气地拿着铁尺,围着火堆念念有词,据说是在呵斥那些没有房屋想来抢这栋灵屋的野鬼。灵屋焚烧时,所有的灰烬直直地落在纸钱所围的圈内,说明这栋房子终于归死者拿去了。
在给爷爷烧屋之前,道士特意将爸爸叫到一旁问:你的祖父去世时给烧过灵屋么?如果没有,得做一幢一起烧,否则在阴间,你父亲的房子要让给你祖父。爸爸确切地说,给我爷爷烧过灵屋。尽管那是60年代,反对封建迷信搞得很厉害,但我父亲还是偷偷请人扎了灵屋给烧化了。――中国人视死如生的孝道,从这一细节就可窥见。可搞不懂的是为什么死去的人到那个世界都得住“独栋别墅”?
爷爷的那根拐杖也烧了,但燃烧得不完整,留下了顶端的一小段,所以我那时总疑心在阴间的爷爷,柱着的拐杖也许短了一截。
第二年是分田后的首年,全村大丰收。尝新是家乡乡民们一个非常隆重的节日,而分田到户后的第一次尝新,是真正吃自己田里产的稻米,那意义更是非凡。可在尝新的时候,爷爷只能接受我们的祭奠了,我坚信爷爷能闻到新米煮熟后的饭香,然后飘然而来,坐在我们旁边喝酒吃菜,尝自家田里所产的新米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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