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乌生

1 刘嫣篇〔1〕


冰轮洒下银辉,银辉如轻纱罩住世间。寥寥无几的星星竭力发亮。努力发出亮光的,还有萤火虫。它们提着灯笼,在树林间穿梭,大概是明白生命短暂,应该挑灯夜游吧。飞鸟是白天的歌手,不肯为夜唱赞歌;蝉们早已嚷得疲倦,此时趴在树上休息。草间的虫子和小溪里的青蛙,赌气似地比赛谁的歌声更响亮更悦耳。
    他藏在浓密的叶间,没心思观看美景。此时的他,比悄然逼近猎物的豹子更谨慎。他吝啬地呼吸,只把眼睛暴露在外,紧盯着林中的一片空地,身体蓄势待发。
    空地上只有夜风在轻缓地嬉戏。
    不知过了多久,萤火虫灭了灯笼,歇在草叶上;虫子和青蛙也进入恬静的梦。他的上下眼睑经过几次战争,终于实现了大一统。
    万物都已入睡,天地间只有轻浅的呼吸。
    当鸟鸣和清风摇醒他时,天已大亮。他急看向空地,沮丧地看着空地上的篮子,很快,脸上又风平浪静。
    高大的杨树分成两列,站在小路的两旁,绵延数里。杨树脚下是矮小的草丛。
    阳光被树叶分割成一块块,散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一闪一闪的,像是天上调皮的繁星。
    几辆装着货物的马车,缓缓地走在小路上。
    清风摇着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和马脖子上的叮叮声音混成欢快的曲子。
    马车尾卧了两个人,一个中年男子,一个七岁左右的小女孩儿。男子还在熟睡,被马车微微摇着,贪恋美梦不愿意苏醒。
    阳光穿透层层的树叶,暖醒了女孩儿。
    她的母亲为她取名为“刘嫣”,希望她能长得赏心悦目,不至于得不到男人的欢心,一生孤苦。
    她的父亲却不这样想。他认为,漂亮的外貌没有实际用处,身体强健,十步杀一人的剑法才是最好的。
    她虽然没有容貌足以挑起两国大战的幻想,但也不想被人叫“刘最强”。对于她对“刘嫣”的坚持,她父亲的说法是,不成器。
    在她记事时,母亲就已经不在了。关于母亲的一切,都出自父亲的口。
    幼时,正是想象力最丰富的时节。母亲的死,一定不会太俗套,一定会和能推翻国家的阴谋有关。为了国家利益,母亲终于做出了牺牲自己的决定。
    她每每为这个幻想激动不已。由此可见,她比平常小孩儿讲究实际。平常小孩儿还幻想着母亲一定还活着,或死而复生。她没那么幼稚,只是暗暗地为母亲的死附加价值。
    也许,这就是自幼走南闯北,见识过三教九流的结果吧。
    自记事起,她就跟随着父亲四处闯荡,居无定所。
    想到这里,她懊丧地转过脸,不看还在睡梦中的父亲。
    车队钻出了小路,到了开阔平原。
    出现在不远处的,就是传说中的柳城。
    初升的太阳自上而下打量着柳城年轻而又坚固的城墙。
    由于年轻,墙体不是古城的那种青黑色。据说,它是由一个姓柳的富豪建立的。这位富豪是个开国功臣,被特许了一座偏远的小乡镇。才一两百年,这个乡镇就成了一座大城。
    二十个持着□□的卫兵分成两列,守住城门。
    这时还早,出城的人只有三五个。
    中年男人被检查货物的城门守卫扰醒了,跳下马车。
    他和女孩儿踌躇满志地望着“柳城”二字,会心一笑。
    在临近城门的饭摊吃饭时,中年男子笑呵呵地问道:“听说柳城有个被乌鸦养大的野孩子,是真的吗?”
    不等老板回答,邻桌一个狗脸食客说道:“千真万确。六年前,樵夫在大树林里发现了一个弃婴。两三年前,那个孩子裸体出来了,轰动一时。据说,乌鸦喂他食物,冬天围住他隔断寒冷。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他住在哪?”中年男子问道。
    狗脸食客见对方根本没有听出重点,不悦地说道:“住在城北的大树林里。”
    中年男子道声谢,付了账领着女孩儿离开。
    狗脸食客忙问:“你们要去看那个野人吗?”
    野人?
    中年男子和女孩儿露出困惑的表情。
    “他在树上睡觉,吃生肉喝兽血,裸着身体在林中乱逛。”
    中年男子再次道谢,和女孩儿走出了他的视线。
    说是“树林”,未免谦虚;说是“森林”,未免夸张。折衷处理,在“树林”前加个“大”字。
    刘嫣跟着父亲走进大树林。外层的树木略显瘦弱年轻。越往里走,树木就越粗壮年老,其中几棵甚至有数百年苍老。松软的地面略微潮湿,清新的空气令人心头一震,悦耳的鸟鸣令人放松。几只鹿远远地看着这两个不速之客。
    “爹,他该不会真是野人吧?”女孩儿抓紧男人的手,紧张地问道。
    中年男人笑了,问道:“你以为野人是什么模样的?”
    “野猪脸,尖利的獠牙,穿着兽皮,手持尖木,跑得比老虎还快,吃人。”她边想边说。
    中年男人露出揶揄的笑。
    她气恼地丢开父亲的手。
    跨过几棵倒在地上满是苔藓的老树,两人来到一块空地。
    一件适合高大胖子又有几个能伸进脚的大洞的袍子从树上爬下来,露出一张小男孩儿的脸。
    瘦弱的男孩儿,蓬松的长发并不肮脏,与平常人相比,反倒更干净;稚嫩的脸并不恐怖,反倒显得可爱。只是,眼睛里全是鄙夷和憎恨。
    男孩看着突如其来的两人,立即转过小脸,向小溪走去。
    他趴在小溪边,嘴探进溪里喝水。
    “野人?”刘嫣脱口而出。她惊奇于男孩儿以动物的方式喝水。
    “野人”,这个词语像根针刺在他的耳膜上。表面冷静的他,内心已经在愤怒地咆哮了。
    一直以来,“野人”是他的噩梦。
    “野人出来了。”这是他学会的第一句话。
    他第一次走出大树林时,是裸着身体的。那些住在外面的人,低声嚷着,眼睛里是嘲弄、不安、鄙夷、嫌弃。那些眼光如利箭,根根刺透他的身体。
    那些人重复着一句话,“野人出来了。”
    他很快被逼了回去。
    从此以后,他只是游荡在大树林的边缘,偷窥外面的世界,悄悄了解他们。起初,偶尔被人撞见,他如瞧见了猎人的狐狸,拼命地往回跑。那些人则会狩猎般斗志昂扬。最后,他怒目相向,龇牙威胁,令人恐惧,也少受了些恶意的欺辱。
    这个词语让他重温了当初的痛苦,像把刀撕裂他刚愈合的伤口。
    他冷冷地看着面前的两人,重重地啐了一口。
    中年男人却热情地笑着,快步上前,把他扯进怀里。
    第一次和其他人如此亲密,有种莫名其妙的温暖。他高兴,又有点儿难为情;他想紧紧贴上去,但身体却努力推搡,像是要躲避烈火。
    中年男子力气很大,手如铁钳,紧紧抓住他。
    听完中年男子说明了来意,他坦然接受了。
    这些年来,不知从何处来的食物,总出现在空地上的篮子里。
    他习惯了。
    中年男人说,受人委托,要传授他剑术。委托人付出的代价是,保证中年男人和女儿一生衣食无忧。
    他沉默着点头。
    中年男人领着两个小孩儿,按图索骥,找到了委托人送的大房子。
    几间普通的大瓦房,一个大院子。
    四处漂泊的刘嫣,疯跑过去,扑在地上,躺在属于自己的院子里,心想,皇帝的生活也不过如此吧。
    一直住在大树林里的他,心里禁不住激动,但很好地维持着冷静。
    中年男人笑着拍他的肩膀说:“高兴了就要笑出来。”
    他的嘴角抽动,想笑,却显出一个不耐烦的表情。
    没过多久,他就有了名字。
    乌生,是中年男人为他取的名字。这源于他被乌鸦喂养大的传说。
    他以无所谓的态度接受了。
    中年男人说:“我叫刘浩,被人称作刘巨侠。我收你为徒弟,会把你培养成超越我的巨侠。”
    刘嫣眨巴着眼,困惑地问道:“为什么不收他做养子?”
    刘浩奸猾的一笑,一脸的老谋深算,说:“成了侠的人,都爱说自己家庭贫困,有个吃喝嫖赌的父亲,重病在床的母亲,说得惨兮兮的。我不想被人诅咒。再者,他成了巨侠,世人一定会幻想他的师父更了不起。”
    无所谓啊,什么都是无所谓的,不过是住的地方换了,身旁多了两个人,仅此而已。他如此劝自己。
    他想划定和这对父女的界限,就像以大树林作为他和世人的界限。
    然而,生活并不理睬他的意愿。
    他不由自主地融入其中,成为了这个家的一份子。
    他们的生活大多是很无趣的。两个孩子一天到晚练习剑术。
    对于剑法,刘浩总是随意讲解几句,就会说,实战是最好的剑法。因此,一天到晚都是两人对打。要经常琢磨怎么才能把对方打倒,今天有用的方法,明天就会成为对方的陷阱。除此之外,每天要跑步,要练得眼疾手快。当然,还是有些不能外传的秘诀。
    刘浩太严厉,两个小孩儿又太贪玩,因此就有了冲突。
    两个小孩儿很聪明地使用小孩子特有的哭闹功夫。刘浩则悠悠闲闲地泡茶,微笑着看他们的表演。两人哭得声嘶力竭,最终觉得太过无聊,就不再胡闹。
    刘浩见机说:“打赢了我,你俩爱上哪儿就上哪儿。你俩把天掀了,我都不会管。”
    被这根胡萝卜刺激着,两个孩子比拉磨的驴子还辛勤。
    每次,两个小孩儿都险些打倒他。可惜,只是“险些”而已。
    刘浩笑着说:“瞧,只差一点儿。”
    他又说:“差一点点儿,命就没了。高手打斗,生死就在这一点点儿。”
    三人看似是融洽的一家人。
    其实,在最初的那段日子里,刘嫣和乌生的关系不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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