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乌生

13 唐琼篇〔1〕


清澈的溪水缓慢往前跑着,发出清越的笑声,小鱼小虾在水草间嬉戏。一个姑娘在溪边洗衣服,短粗木棒打着放在石头上的衣服。
    她突然哭了,但很快又擦去泪水,端着洗好的衣服回家去了。
    这是赵家村,村里的人大多姓赵。但是,这位姑娘姓唐,叫做唐琼。她和母亲住在赵家村的东边。
    她的母亲最近生病了,卧床不起。家里平日年头到年尾,见不着几两银子,被这病一闹,更是雪上加霜。唐琼近些天在为母亲的医药费犯愁。
    大夫是个善良的老人,免费为她母亲看病。可惜,药费太贵,药只能断断续续的,因此,唐母的病时好时坏。
    每到犯难时,唐琼都对父亲恼恨交加。
    幼时,唐母宽慰她道:“你爹在朝廷里做大官呢。”
    唐琼总是仰着稚嫩的小脸问:“他为什么不回来接我们?”
    唐母哑然,黯然地背过脸去。
    因此,唐琼对这位从未见过的父亲没有好感,提起他时总是嘟着嘴。
    尽管如此,唐母对唐琼的管教从来没放松过。她固执地认为,女儿一定会和做了高官的丈夫相聚的,会和其他官小姐一样,坐在深闺里;丈夫会为女儿寻觅一个前程无量的谦谦君子。
    因此,她开始教导唐琼大家小姐的礼仪。
    这在乡村里显得不伦不类,像在鸡群里走着鸭步。
    村中人笑着说,这家人想富贵想得发疯了,居然学起了阔太太阔小姐。
    唐琼也觉得很别扭,几次哭着喊着不要学。
    唐母爽利清脆的几耳光,抓住唐琼的肩膀,指甲深陷在柔软的肉里,说:“记住,你和他们不一样。你的父亲是高官,你会有富贵的那一天。他们不同。他们的父亲祖父是农民,他们的儿子孙子也会是农民。你要努力,不要自甘堕落,不要和他们混在一起……”
    唐琼被抓得很疼,看到母亲被妄想折磨得疯狂的双眼,不敢哭出来,只得不情愿地点头。
    但是,孩子的天性本就是爱玩。
    只要邻家孩子一声高喊:“小琼,出来玩呀。”
    她就光着脚跑出去了。
    次数多了,唐母看着女儿又满身泥点地回来,不再打骂,只是无可奈何地摇头,深深地叹息。
    母亲识字,家里恰巧有几十本书。因此,唐母自然会教女儿识字。
    唐母说:“读书,是为了做人。人一定要温柔善良,让别人如沐春风。”
    “如果别人欺负我呢?”唐琼质疑道。
    “要坚强不屈。人要有柔有刚。”
    其实,唐母对教育孩子并不在行,对书中的知识一知半解,又糊糊涂涂地讲给女儿。她自身虽不能做到,但见唐琼稍有错误,就毫不犹豫地批评。在严母的教导下,她在村中鹤立鸡群。在这个村子里,唐琼算是最有学问最有礼貌的小孩儿了。农人骨子里朴实,见这么可爱的小孩儿,就没理由讨厌了。唐家基于这个契机,融入了赵家村。
    唐母病倒以后,邻居们帮衬了不少。但总受人救济,唐家母女过意不去。
    对于母亲的突然病倒,唐琼无法理解。在她的记忆里,母亲向来与生病无缘。
    唐琼哭着问大夫:“家母多年来从未生病,怎么一下子就病倒了?”
    大夫深知唐家的境况,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是多年积攒下来的病。”
    多年积攒下来的呀,她猛地一震。
    大夫悄悄对她说,要做最坏的打算。
    唐琼看大夫的凝重神色,不祥的预感像夜里的黑那么深。
    看着母亲面如金纸,握着她的手,感觉不出一丝力气,像捏了一根面条,唐琼有种天塌地陷的感觉。
    在家里东找西找,寻到了几两碎银子,她急着去城里买药。
    可恨,屋漏偏风连阴雨。在买药的途中,唐琼被卢罗遇见了。
    卢罗是当地恶少,是个色中恶狼。
    当地原本有两家大户,势均力敌,彼此斗了几代人,死伤无数,终于在一个颇有权势的人撮合下,成了亲家。卢家的少爷在罗家小姐的帮助下,终于成功合并两家的财产。卢罗就是他们的独子。
    那天,在街上,疾走的唐琼与闲逛的卢罗擦肩而过。卢罗闻到她身上的香气,像条瞧见小绵羊的恶狼,带着仆人跟了上去。
    药房伙计们正在抓药,见卢罗张牙舞爪地来了,吓得全跑了。客人们像看到一头虎,忙着躲避。唐琼听说过一些关于这个混蛋的传闻,低着头往外疾走。
    一条宽大的袖子拦住了去路。
    她从另一侧突围,却被抱在了怀里。
    “你真乖啊,自动往我怀里钻。”轻浮无耻的声音。
    她脸涨红,在他怀里转了一个圈,给卢罗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卢罗惊呆了,仿佛成了石人。奴仆们一时搞不清状况,只能愣在原地不动,任由唐琼从容离开。
    唐琼镇静地走出药店后,立即狂奔,钻进了人群里。
    卢罗醒悟,居然被人打了。他朝其中一个还正左右为难的仆人狠踢一脚,骂道:“他妈的,你们傻愣着干嘛!”
    仆人们连滚带爬,猎狗般地冲出去追赶。
    唐琼早混在人群里逃走了。
    从那天起,唐琼和卢罗就结下了梁子。
    卢罗请画师画了唐琼的像,贴在城里各处。这是卢罗常用的手段,城里居民都习以为常了。由此,出现了一种新职业,名为“卢罗的搜索队”。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完全是自由结盟,两三组队,有了结果就交给卢罗,领取赏金。
    唐琼每次进城买药,都要遮得严严实实。
    但是,那些人一想到银子,就两眼冒光,鼻子比狗都灵敏。他们没有轻举妄动,而是幽灵般地尾随。
    唐琼在回去的路上,几次有异样的感觉,转身仔细观察,却毫无发现。
    这些人把唐母生病的消息、唐家的住址、唐母的药方上报给卢罗。卢罗笑得肆无忌惮,面目狰狞。
    唐琼再去药房买药时,被告知少了一味药。药房伙计低声说:“卢家的公子把全城的这味药全买去了。”
    唐琼急得差点儿跪药房伙计,要点儿残余的渣。药房伙计忙惭愧地说:“我们也没办法啊。要不你去求卢公子。”
    唐琼忐忑不安,一路上反反复复,到卢府时已经过了中午。
    卢府深宅大院,府前的石狮子威风凛凛,大门前站着四位持棍的彪形大汉。
    唐琼上前谦恭的一礼,说:“小女子求见你家公子。”
    一个相貌端正的中年男子冷眼道:“去!”
    唐琼急了,说:“大叔,行个方便。事情实在紧急。”
    另一人横眉冷对,说:“快滚!”
    唐琼恼了,直往里闯。
    四个人抬起唐琼,扔出几丈远。
    她重重地跌在地上,全身酸疼。
    几十个路人围过来看热闹。
    唐琼勉强撑着,拍拍身上的土,指着几个大汉训斥道:“亏你们相貌堂堂,身体强壮,做了富人的狗,却没一点儿羞耻。”
    四人怒目圆睁,吼着冲上去打。
    唐琼忍着疼,钻出围观的人群逃跑了。
    一连几天,唐母断了药,更是气如游丝。
    唐琼除了暗自垂泪,别无他法。
    早上,见母亲疼得奄奄一息,唐琼终于下定决心,又进了城。
    这次,她径直去了卢府,没有再大吵大嚷,对着卢府“噗通”跪下了。
    街上的行人,“哗”的一声拥了上来,浪潮一般。
    四个持棍大汉见事情超出了自己应付的范围,嘀嘀咕咕商量了一会儿。一个很快往府里跑去。
    卢罗出现得很及时,那正是人山人海的时候。
    他斜瞥一眼,嘴角一抹轻蔑的笑,装出一副正经嘴脸,问:“你是谁?怎么跪在我家门前?”
    唐琼暗骂他明知故问,但不得不老老实实地报上姓名和来意。
    卢罗的笑意更浓,说:“你明天早上再来求我吧。那时,我或许会同意。”
    唐琼急忙磕头,哭腔道:“请您大人大量,千万开恩啊。”
    卢罗的脸陡然阴沉,说:“你明天早上再来吧。你要高喊‘纳贱人为妾吧’。或许,我会同意。或许,只是或许而已。”
    唐琼连忙道谢,起身走了。
    围观的人见戏已经结束,就松动了,讨论着刚才的事,散去了。
    一路上,她一直深埋着头,像裸着身体走在人群里。
    第二天一大早,唐琼随便找了个借口,瞒着母亲往卢府去了。卢府门前早早来了一批看客。唐琼从太阳初升,一直喊到日到中天。看客们撑着伞,兴致勃勃地看着。
    接近黄昏时,唐琼已经声嘶力竭,伏在地上,像只瘫软的鹿。
    “吱呀”一声,大门开了,卢罗走了出来,尾随的仆人手里拎着草药。
    呸!卢罗准确地唾向了唐琼的脸。唾液从她的额前一直滑落到嘴边。
    唐琼不敢擦,只是有气无力地哀求着。
    卢罗夺过仆人手中的草药,摔在唐琼身上,哈哈大笑,说:“贱货!”
    唐琼如饿了多天的乞丐,突然看到一个白白的馒头,贪婪而又喜悦地扑了上去。
    到村口时,唐琼停住了,转身往小溪边走去。溪水倒映着她肮脏的脸。她想大声哭,但又强忍了回去。在溪边洗干净了,她才敢回家。
    夜里,听着窗外的蛐蛐叫,她难以入眠,临窗坐着。
    “琼儿,你怎么还不睡?咳咳……”唐母醒了,才说了一句话,又咳了一阵。
    唐琼忙装作若无其事,对母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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