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乌生

36 李杏儿篇(4)


青绿的山腰间,树叶苍翠得几乎能滴出绿色的汁液。正值夏季,鸟儿和蝉不耐烦树林太沉默,扯着嗓子大叫。
    山腰间住着一户人家,一男一女。女的正坐在院子里做女红,男的则坐在房顶上补漏洞。厨房里,茶水烧开了,冒着白烟嘟嘟叫。一只蝴蝶从花丛上飞下,歇在女人的衣袖上。
    男人累了,斜躺着看呆立着的树,和悠闲的白云。不经意的一瞥,他盯着不远处的松树。哦,不!他盯着的是站在松树下的人。
    站在松树下的人也盯着他。
    四目相对。
    眉毛皱得几乎要扭打在一起了,他随即又是无可奈何的叹。
    火轮红得像烧旺的炭,开始向西滑去。男人早已收工,坐在屋檐下喝茶,笑看着园中的花。女人则在厨房做饭。
    “咚咚咚……”敲门声很急很躁。
    女人哼着小曲用勺子把鱼翻了个身,男人依旧坐着,像没听到。
    “我是来比武的……”门外的人高声喊道。
    女人往火里丢了几根柴,男人伸手捏住一只正飞的蝴蝶。
    “咣咣咣……”像是在用石头砸门。
    女人不耐烦地撇嘴,瞪了眼正悠然喝茶的男人。男人叹了声,只得起身开门。
    打开门,他见到了一张又急又气的脸。那张脸像是老实巴交的农人。
    但是,“农人”穿了件玄色的剑客装,背了一口刀。
    男人没好气地说:“好,快点儿。”
    两人相隔十步,如两根挺拔的树对立着。
    “农人”行礼道:“鄙人是。”
    男人忙伸手制止道:“我没兴趣知道你叫什么。来吧。”
    “农人”脸色一变,拔出刀,大吼一声,冲了过去。
    男人却只是看着疾奔过来的“农人”,暗自思忖:这人的刀有缺口。拿着有缺口的刀来和我争输赢,可见这人是个穷光蛋。大概是本事不济,才会缺银子的吧。本事不济,又拿了口破刀,就敢向我挑战。可见已到末路。唉!何苦呢!
    刀已经接近鼻尖,男人忙躲了过去,顺便绊了“农人”一脚。
    “农人”一时收不住势,重重地砸在地上,掀起一阵土雾。
    男人伸出手,想扶起他。
    “农人”不往后看,反手一刺。
    男人就势抓住他的手腕,往远处一丢。
    “农人”飞了出去。撞在石头上,把青黑的石头染得殷红。
    这时,女人从院子里走了出来,看了眼躺在石头旁的“农人”,走过去探查他的气息。
    “死了。”女人的声音低沉。
    “哦。”男人故作轻松。
    他走过去,拉起尸体,顺手捡起那口破刀,往乱坟岗去了。
    乱坟岗有几十个大小不一的坟,全是没有墓碑的无名鬼。男人找了块儿空地,随手将尸体丢在地上,用破刀开始挖。由于是在山上,土质略为坚硬。不多时,刀就断作两截。他望着浅坑,略叹了一声,就把尸体和断刀扔了进去。
    他边埋尸体边喃喃自语:你为了能过好日子,反倒把性命断送了,真是不明智啊。愿你能吸取教训,来世做个知足常乐的人……
    他收拾停当,天已经黑了。在回去的路上,归巢的乌鸦叫着飞远了,一股阴黑的风吹得他哆嗦。
    临窗坐着,她望着院中的榆树发呆。
    自接到“天下第二”的匾后,前来挑战的人就络绎不绝。起初,前来挑战的是各门各派的知名人物。
    对于武林,她一窍不通,只知道有许多门派。他们见面时,总会先报上门派,之后握手言欢,或者拔刀相向。真是些奇怪的家伙啊。
    第一个来挑战的,是点苍派掌门。一大把年纪的老家伙,雪白的胡须简直比年轻人的头发长,坐在四人抬着的竹轿子上,气势汹汹地来打架。
    他稳坐在轿子上,居高临下地问道:“小子,你是哪门哪派的?”
    乌生不答话,缓步向前,抬腿把一个轿夫踢飞了。老家伙摔了个狗吃屎,本就不多的牙只剩下几颗。
    “好小子,不尊老。你人品不好。”血沫子四溅。
    乌生不废话,一脚正中他的面门。
    他仰面晕倒了。其他人乱手乱脚地把他抬上轿子,急匆匆地跑了。
    在那段时间,她才知道世上原来有这么多练武的。有人受欺负时,这群王八蛋躲哪儿去了,现在为了争“天下第二”,行将就木的人都跳出来打架。
    无论什么人来,什么时候来,都被乌生打得屁滚尿流,狼狈地逃走了。
    可是,人还是源源不断地来,越来越多。
    白天,院子中突然飞来几支箭。
    半夜,家里突然起火。
    某些日子,乌生突然不让用井水。邻居们正吃饭时,人事不省。
    ……
    终于,邻居们忍无可忍,堵在他家门口,喊着让他们搬家。
    其实,他们早已过意不去,有了搬家的打算。在漆黑夜色的掩护下,两人逃到了山上。
    当新家建成时,又有人追了上来。
    只是,追上来的人,都被乌生埋在乱坟岗了。
    “吱呀”一声,门开了。
    她望见了无精打采的乌生。
    “什么时候才能过上安稳日子?”她高声问道。
    正耷拉着头走路的乌生,被惊了一下,装作轻松的样子,走到窗下,笑着说:“很快。”
    “天下第二那么重要吗?败给他们不救行了?”她言辞恳切。
    一只绿茸茸的毛毛虫掉在乌生的胳膊上,他顺手丢在一旁。
    他略低着头,说:“我看不起天下第二,但不想输给其他人。”
    她沮丧地叹了一声。
    他的心被猛地一揪,抬起了头。
    银辉在黑夜上抹了一层浅浅的白。幽静的山,仿佛一块玄铁。
    在烛光的映衬下,两双眼睛对视,闪闪发光。
    数天后,太阳达到了一年中最烈的时候,天地间的一切几乎要融化了。
    一辆马车停在柳府前,李杏儿跳了下来。紧接着,两位壮汉抬着一块匾下来了。
    李杏儿穿过柳府的一堂二堂花园,一路抹着汗。抬匾的壮汉腾不出手去擦汗,汗布满了他们的脸,蛰得两眼疼。
    跟着李杏儿进了正堂,放下了匾,他们才得空撩起粗布衣衫抹去了汗水,才得一丝清凉。
    柳风出来了,见正端坐着的李杏儿,又瞥了眼匾,脸色阴沉。
    “乌生昨夜死了。”李杏儿说着,几颗泪悄然而下。
    “死了?”柳风脱口问道,惊愕的神情僵在脸上。
    李杏儿沉重地点头。
    柳风无力地坐在椅子上,失神地望着远处。
    李杏儿连叫了几声,才唤回了他。
    他恢复了常态,问:“怎么死的?”
    李杏儿的泪决堤了,哭腔说道:“昨晚,他突然说,想到了一个再也不会被人打扰的好法子。今天早上,他就僵硬在床上了。”
    柳风露出狐疑的神色,问道:“真死了?”
    李杏儿用手绢擦了下红肿的眼,尖厉地责怪道:“谁那么傻,用死咒自己!”
    “哦。”柳风长长地一声叹。
    “昨晚,他说,万一出了意外,就把匾交给你。”
    “别,别。”柳风忙摆手推辞,接着又说道:“这玩意儿放谁那儿谁死。”
    李杏儿摊开双手,为难地问道:“不能扔了,也不能当柴烧,该怎么办?”
    柳风沉吟了一会儿,说道:“要不办个比武大会?”
    李杏儿笑着点头。
    山里多树,即使在夏季,也总是清凉。鸟儿醒得早,欢快的歌声催着赖床的人快起。
    李杏儿忙着在房前屋后扯白布,顾不上早饭,一直忙到将近正午。
    她才坐下歇口气,就听到“咣咣”声。
    敲门声,哦,她嘴角一抹浅笑。
    她打开门,果然见到了柳风和黄仁。
    敲门的是个瘦高的官差,很不耐烦的样子,扯着嗓子凶李杏儿了一句。
    柳风瞪了他一眼,让他安分了下来。
    十几个官差都挎着刀,紧跟在后,鱼贯而入。
    黄仁走得急切,几步就到了棺材前,重重地捂上鼻子,偷眼向棺里看。
    乌生的脸色如白纸,躺在棺材里,毫无呼吸的迹象。
    柳风轻掩着鼻子,在旁静静地看。
    黄仁一个招手,一个官差抽出刀递了过去。
    黄仁握紧刀,刺向乌生的脸。
    柳风紧抓着他的手腕,冷然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碰他?”
    黄仁怯懦地辩解道:“我怕他装死。”
    “这么浓的尸臭,你闻不到?”柳风厉声喝道。
    黄仁立即软了下去,转身对李杏儿说了几句安慰话。
    微风拂动树叶,知了乱嚷嚷。
    “快点儿埋了吧。天热,放不住。”柳风说完,就疾步向外走。
    几天后,柳风亲自操办了乌生的葬礼。送葬队伍绵延了一里多。李杏儿哭肿了眼。
    葬礼过后,柳风主持了比武大会。
    前来争“天下第二”的练家子来了五万多人,几乎把柳城撑爆。比武大会持续了将近一百天,死伤一万多人。
    朝廷及时叫停,收回了“天下第二”的匾,同时斥责黄仁不顾法纪,肆意妄为,着令押解回京。
    一月后,柳城百姓听说:黄仁在押解途中试图逃走,被当场格杀。
    秋初,天空不再躁动,开始变得澄净。
    唐琼斜倚临窗坐着,凄然地看着满池枯荷。
    那天,丫鬟“噔噔噔”,狼撵似地上楼。
    她正临窗读书,回身见丫鬟气喘得说不出话,就笑着教训了她几句。
    丫鬟终于恢复了,吞吞吐吐地说:“他……他……死了。”
    “谁死了?”她困惑不已。
    “天下第二那个。”丫鬟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坚定地说道。
    书从手中滑落,泪已盈满了眼眶。
    片刻,她恢复了神智,哭叫着把书桌推倒。放在案头的瓶子跌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音,碎了一地。
    她瘫软在地上,毫不矜持地嚎啕大哭。
    越哭越恨,越恨越哭。
    她恨世间一切,恨不能摧毁世间一切。
    终于,她的嗓子哑了。
    她累了。
    她呆看着窗外,直到白亮的天空变成漆黑。
    她不再恨了。
    她的心凉透了。
    她缓缓爬上床,和衣而眠。
    丫鬟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安静地看着,寸步不离。
    第二天,她恢复了往日的活泼,抱着儿子上街。皮影戏,拨浪鼓,糖葫芦,街头杂耍……每日天还没亮,就急着出去,蜡烛烧短了一大截,才慢吞吞地回来。
    唐府上下紧绷着的心,顿时放松了,跟着唐琼傻呵呵地笑。
    这天,她没有外出,说要练字静心,让丫鬟抱着儿子到院子中玩。
    她握着毛笔,一笔一划不疾不徐。
    她写完,临窗而坐,望着枯荷,将一杯水缓缓送入口中。
    她感觉两股黏热从鼻子里流出来。
    她感觉腹内如刀绞。
    一股黏湿略烫的液体直往嗓子眼儿钻,她闭紧牙关硬咽了回去。
    将近中午,丫鬟领着小少爷上楼,笑声盈满阁楼。
    小孩儿见母亲斜躺着,丢开丫鬟的手,欢快地叫着,小跑过去。
    他扯着母亲的手,想往怀里钻,却得不到回应。
    丫鬟心里突生不祥的感觉,快步上前。
    唐琼安静地微笑着,嘴角盛放一朵鲜红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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