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录之凤凰涅槃

那只手轻轻地拍了一下徐暮的背，只是拍了一下，便如断线之风筝，直直坠落，“啪”一下掉在地上。
  他仰躺着，头歪在一边，脸贴着温厚的大地，嗅到干爽的青草气味。视线有些朦胧，他看不清近处那木头一样的红色身影的表情，也听不见被众人拉走的蓝白和司徒姪羽嘴里在说着些什么，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掉入了梦境里，白蒙蒙一片，泛着淡淡的雾气，尽头总是绰绰约约飘着一个身影，此时正缓缓现出身形，那是一个女子。
  “孩子们都回家了。”他对她说。
  她笑着奔过来，一脸兴奋与期待，“裕！你听我说！我要带你走，我们一起逃吧，天涯海角，逃去地狱也可以！”
  在封裕身边，景一俯身查看他的伤势，忽然留意到他的手，颤抖着，五指痉挛着，好像要提起来。无力，挣扎……景一一下子握住，输入内力……秋风又起了，封裕如一片小叶子，在地上全身痉挛不止，眼神渐渐涣散。
  一切结束了。
  碍事的江湖人罢手，脸上带着大仇得报的快意。
  蓝白等人很快围住封裕，将他小心抱起，进屋，徐暮自始至终站在一旁，低着头，被排挤在圈子外，红色的背影落寞异常。院子里只剩下他一人了，他忽然抬头望向长长的回廊尽头，空空荡荡，什么人也没有，世界安静得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事情。
  “义父……”
  他呢喃一声，独自离去。
  ☆、第四十四章 风平浪静（完）
  
  封裕死了。
  不是被徐暮一拳致死，而是长年活在潮湿阴暗里，积下不愈顽疾，中风瘫痪后，引发旧疾，没过几日，便去了。重雪城栀子园外有一处墓地，封裕的妻子就葬在那儿，如今，他也躺在那儿，两块墓碑靠在一起，栀子花开满周围，冷清而繁华。
  “你不问我，那一天发生了什么事？”景一不解道。
  “后来已经猜到。”蓝白回答。
  两人月下对饮，一左一右坐在院子的回廊，有葡萄藤蔓从架子上垂下，被夜风吹得婀娜。
  “原来如此。”景一道。
  “那你为何救他？”蓝白问，他从来没请求景一帮忙，也没帮过他什么，所以他对救了义父这件事情，一直很感激他。
  “我说了，你莫怪。”景一忽然笑了，“其实我很讨厌他。为何非要逼徐暮亲手了结他？死的方式有很多种，爱的方式也有很多种，他偏偏选择了最令人痛苦的。我不能认同他，所以，把他救了。只是没想到，他还要再来第二次。”他很无奈，“干脆再帮他一把，反正，你和羽是认同的，你们是一类人。想死的人，我不会救第二次。比如你，你想要放弃性命的话，我不会阻止。”
  他话有所指。
  “你倒是看得明白。”蓝白自义父去世后，第一次笑了，把脸埋进围巾里，“我以为，你是把我当朋友，才救的义父。”
  “哼。”景一饮了一口酒，想起曾经在清河谷与徐暮喝酒，问道：“徐暮他是知道的，对吗？”
  “什么？”
  “封裕想让他亲手杀了他，而不是死于疾病。”
  “嗯。”
  “真能忍。”
  “是啊。”
  “你们仨，很奇怪。不过，挺好。”
  景一站起身，作了一个深呼吸，“明天一早我回无心城，日后有缘再见。”
  “珍重。”
  “你也是，还有羽。”
  蓝白站起来，目送他在幽暗的回廊走远，直到灰色的影子融入夜色，消失在尽头。他一个人坐了一会儿，才起身去敲一个房间的门。
  “是我。”
  “进来。”
  蓝白推门进去，无视桌边借酒浇愁的卫长风，见到床边把脉的方神医，问道：“卫英韶有好转么？”他过去，俯身探看枕上那张苍白病弱的脸。
  “等不得了，请你尽快做决定，卫大公子。”方神医脸色凝重。
  “什么时候都可以，您提前通知一声便可。”蓝白道，“还有，我不姓卫，也不是卫门的什么人，请您以后在称呼上注意一点。”
  “死小子。”方神医啐了一声，“当着父亲的面说这话，真有你的。”
  卫长风这时咳嗽了一声。
  两人便不说话了。
  蓝白出了门，卫长风追出来，“嘉儿！”
  “我叫蓝白。”他头也不回，加快脚步。
  卫长风跑上去，“何苦斗气！我们谈一谈？”
  一个人影挡在蓝白的去路，他尚未看清，一片黑色晃过来，那人便不管不顾扑进他的怀里，嘻嘻笑着。
  “嘉儿，那是？”卫长风疑道。
  那人从蓝白怀里探出头，露齿一笑，卫长风才看清，那是一个风姿飒爽的黑裙女子，眉眼弯弯，脸颊飞霞，只见她朝他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小女子乃是司徒姪羽，卫清嘉的未婚妻，在这里见过公公大人！”
  真不要脸！
  蓝白窘了，推了推她，“别闹！”
  司徒姪羽死死拽住他的手臂，把他往屋里扯，边走边对卫长风招呼道：“公公进来坐，喝杯茶，现在天还早着呢。”
  “三更了！”蓝白不情不愿被拖进去。
  过了一会儿，司徒姪羽在门口把门掩上，对里面对坐的两人笑眯眯道：“我去煮茶，稍等一会儿！”关了门，从袖子里摸出一把锁，干脆把门锁了。在门口踱了几步走远，又轻手轻脚踱回来，猫在窗下偷听，一脸贼笑。
  笑容很快就挂不住了。
  过了很久，她才发现对面有一个青色的影子，顾旖斐把脸趴在回廊椅子上，拿一根狗尾巴草逗猫，眼睛却看着她，笑着。
  司徒姪羽挥手赶他，顾旖斐却招了招手，起身，先行一步。
  “我有一桩生意，不知你有没有兴趣？”到了一个僻静处，顾旖斐开口道：“寒冰之躯的诅咒本是卫英韶的，为了保命才转移到蓝白身上，可是，就算是诅咒，对于寄主卫英韶还是不可或缺，而蓝白把它还回去，必定也会受到损害。他还能活多久，一年时间已经是保守估计。你，想要他活得更久吗？”
  夜风静静地吹，司徒姪羽静静望着他，斩钉截铁，“那就不还，我带他走。”
  “卫英韶会死。”
  “不在乎。”
  “蓝白因此死得更快呢？”顾旖斐道，“你应该也发现了，他体内的寒气是越来越压抑不住了。”
  “你想怎样？”
  “送他去和玉岛，那里有人有药可保他延命。”
  司徒姪羽罕见地皱下眉头。
  “不要小看三生阁。”顾旖斐提醒道。
  “条件？”
  “成为三生阁之人，永不踏上陆地，替岛上做一切事，相应地，卫门和司徒家欠三生阁一个人情，将来无论何事，只要我方请求，承诺有问必答，有求必应，以上。”
  “奸商！”司徒姪羽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成交！不过，此事对蓝白保密，我会让他答应的。”
  “正有此意。”顾旖斐笑道。
  “你的手怎么回事？”临走前，司徒姪羽扫了一眼他被绷带缠绕的右手。
  顾旖斐叹了一口气，“嚣张过头，被你师父摆了一道。”
  “活该！”司徒姪羽哼了一声，“天下放着那么多人不骗，偏偏招惹他。”
  她快步走回去，远远地望见一个蓝色的身影从打开的窗跳出来，赶紧脚尖一点，迅速飘过去，在回廊尽头赶上他，并肩而走，“怎么样？”她一脸忐忑。
  蓝白侧过笑着脸，揽过她的肩在她发上落下一吻，“谢谢！”
  他和她相识而笑，她脸红透了，飞快地在他唇边啄了一下，把头埋进他的胸膛。他从未见她如此娇羞动人的模样，愣了一瞬，拦腰把她抱起，轻轻地，入魔地，反复地叫着：“羽……”
  灯火幽暗明灭的小屋，纱帐内两具躯体交缠，春意涌动。
  她两手勾着他冰凉的脖子，摸索他冰凉的唇，呼唤他：“蓝……”
  不要死。
  要是敢死……
  我就敢去陪你……
  他细细啄着她眼角纤细的泪痕，千种温柔，万般呵护，呢喃道：“我爱你。”
  两人同时到达高/潮，忘情中，她拼命抱紧他，低低应道：“我更爱你。”
  ……
  一个月后。
  定义山庄。
  “他们成亲的日子就在五天后了，你还不动身？”景一从无心城出来，路过定义山庄，便进来看一看。不知他遭受那次打击之后，过得如何。
  高大的红色身影伫立在窗前，平平望着窗外静谧的竹林，道：“我不去了，代我捎一份礼。”
  景一起身，“那我便不叨扰。”
  “还有，告诉他们，我很好。至于如何好，请你替我详细叙述一番。还有，祝他们早生贵子，永结同心，白头偕老。”他没有回头，仍然看着窗外的绿意，那样使他平静，能够心平气和说话，不激动，不暴躁，不……嫉妒。
  景一面色有些为难，仍然点了点头。
  “还有，出海那日，我会去送。”
  “还有么？”景一问。
  “就这些。”徐暮回头，“景一，多谢。”
  “珍重。”
  “珍重。”
  ……
  京城五曜。
  日上三竿，摄政王姬九渊王府中，一派清静，行走忙碌的下人侍卫无不养成轻手轻脚、轻声说话的习惯，即使是一个夜里倒粪水的脏臭男人也看上去彬彬有礼。
  书房位于偏僻幽静的一片古老榕树下，窗明几净，摆了一盆枯枝无叶只剩杆子的彼岸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