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街

第30章


父亲回信说不忙,等收了麦子再说。麦收之后,又推到秋收,秋收过了又说过年春天再说。这样一拖再拖,又是一年多。
  手里拿着张将军交的银票,萧敬之忽然改变了以往的主意。萧敬之要把五万元还给紫峰大哥,然后通过钱庄,给老父亲汇去一万块,老人家愿意盖房子、买地,就让他盖房子买地。只要他老人家高兴,做儿子的就心满意足了。
  当天上午,管账先生办好了山西的汇票。
  给大哥陈紫峰的五万块银票,萧敬之并没急于交博文斋。回到家里,吃完晚饭,萧敬之笑眯眯地对翠莲说:“走,咱俩到大哥家去坐坐。”翠莲高兴地换上件墨绿色的旗袍,萧敬之吹了灯,锁好大门,两个人从延寿寺街走到琉璃厂东口。萧敬之让翠莲稍等一下,自己敲韫古斋的大门,长生问好是师父,开门请师父进店。萧敬之进店,拿了从瑞蚨祥买的两块绸子衣料,还有从亨得利买的一块西马牌金壳怀表,从店里出来,和翠莲一起到大哥陈紫峰家。
  高秋菊坐在明亮的汽灯下看着儿子陈致公写大仿,听到敲门声,忙去迎接。见是妹妹翠莲和妹夫萧敬之到来,异常欢喜,请翠莲他们坐了,让儿子到书斋去请爸爸。高秋菊沏好茶水,陈紫峰也进来了。萧敬之献上礼物,陈紫峰接过来,笑着对高秋菊说:
  “这两块绸布,真好。咱俩一人做一套衣服。”
  说着,又拿起瑞士表来赏玩,笑容可掬地说:
  “谢谢敬之了。”
  “我要谢谢大哥才对。”萧敬之说。
  “我把前几天借您的钱,给您送回来了。”萧敬之又说,同时,从小皮包里拿出银票,双手交给陈紫峰。
  陈紫峰接过汇票,连看也没看,随手放在八仙桌上。然后,站起来,取过一个小小的皮箱,从容地打开,拿出一张银票,他把两张银票,叠在一起,递给翠莲,和颜悦色地说:
  “这是给你的,一共十万大洋。”
  翠莲睁大眼睛看着哥哥,不知说什么好。
  陈紫峰语重心长地说:
  “小妹,叔父去世后,我早就该把这钱给你,只是一心忙着写书,忽略了这件事儿。”
  翠莲说:“你为什么给我钱?我不要你的钱!”
  陈紫峰严肃地说:
  “小妹,叔父去世,就留下咱们两个。老人家辛辛苦苦挣下的家产,理应有你一半。”
  提到父亲,翠莲的眼里饱含热泪,但她压根儿就没有要钱财的想法,所以坚决不接哥哥给的银票,她说:
  “父亲临终说得明白:博文斋全交给您了。”
  “博文斋交给我了,就是让我说了算!这钱你先拿着,咱们的青铜器的价值远远不止这些,以后我还要给你钱的。”
  萧敬之有点儿坐不住了,他想:我是来还钱的,大哥反倒给我们钱,早知道这样,真不如当初不做温次长的生意了。他看着翠莲,对陈紫峰说:
  “大哥,我们真的不缺钱。”
  见陈紫峰不理睬他,萧敬之又说:“本钱已经倒出来了,还剩下八九十张画儿,这些画儿出手就是十几万,大哥已经帮了我的大忙了,实在不敢再……”
  陈紫峰手里举着银票,打断他的话:
  “您赚的归您赚的,该给的我还要给你们。”
  萧敬之和陈翠莲同时说道:“那可不行!”
  “我们不能要大哥的银票!”萧敬之又说。
  陈紫峰正色道:“这银票不是我的,是叔父留下的,本来应该有妹妹一份儿。”
  萧敬之看着翠莲,坚决地说:“翠莲,这钱我们不能要!”
  “这钱我们不能要。”翠莲认真重复着丈夫的话。
  陈紫峰的脸沉了下来:
  “你们不要,以后就甭想认我这个大哥!”
  萧敬之不敢再言语了。
  屋子里一下子沉默了,萧敬之听到桌上的瑞士怀表发出细微的滴滴答答声。
  一直寡言少语的高秋菊说话了:
  “翠莲呀,你大哥的脾气你知道,他是说一不二的。你不要这银票怎么行?老人家留下的钱,理应有你的一份儿。敬之不要,你就留下,过日子、做生意都难免有个为难遭灾的,到时候用着也方便。”
  翠莲沉吟半晌,看萧敬之,又看看陈紫峰,萧敬之正在擦额头上的汗。陈紫峰的手一直举着那两张汇票,高秋菊从丈夫手里拿过银票,塞在翠莲手里,翠莲眼眶里的热泪,一下子滚了出来。
  又说了一会儿闲话,看看时候不早了,萧敬之和翠莲谢了大哥大嫂,掖好银票,起身告辞,一同回家。
  关了汽灯躺在床上,萧敬之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陈翠莲一觉醒来,发现丈夫没睡,就侧过身来,温柔地说:“都几点了,干嘛不睡?”萧敬之说:“我睡不着。”“你敢情有什么心事?”“也没什么,瞎想一气。”翠莲摩挲着敬之的胳膊说:“尽想什么?说给我听听。”
  萧敬之索性开了灯,披衣坐起,深情地说:“我想了好多好多。我开始来北京学徒的时候,就是因为家穷,为了带出一张嘴去。挑水、做饭、干零活儿,虽说很累,但还是比家里的农活轻松许多。整天吃着大米白面,早就心满意足了,就想好好学点儿能耐,以后有碗饭吃就行。做梦也没想到,师父因为两千大洋的买卖,吓得关了张,我不知哪来的那股劲儿,虎儿吧唧的,接过了店铺。当时只想支撑着干下去,才对得起师父,根本没敢想发财。我今年三十一岁了,活得平平常常,这半辈子只有两件事儿不平常,第一件是娶了你,第二件是前几天做了那件大买卖。我总是感觉自己不配娶你,也不配干这号大买卖。若不是大哥帮忙,我娶不上你,那件买卖也是瞪着眼没辙,哪有本钱买一百一十六张名画?还没等我报答大哥,大哥又给了咱们那么多钱。”
  萧敬之把双臂弯曲,十指交叉,枕在脑后,目光直视前方,意味深长地说:
  “今天我一直在想,钱这东西可真怪。你挖空心思,专心摸缝地想得到它,却怎么也得不到。在你不想它的时候,它呼啦一下自己就来了。所以,人一辈子不能死乞白赖地为钱卖命,得到了钱,不能太欢喜,失去了钱也不能太难过。这就是我想的。”
  翠莲被丈夫富有哲理的话深深地打动了。静静地过了一会儿,她问道:“敬之,大哥给的那笔钱,你打算做什么用?”
  “大哥的钱是给你的,做什么随你的便,我一概不管。”
  “你真的不管?那明天我就开始花了。”
  萧敬之侧过头来,专注地等待翠莲说出下文,翠莲微微一笑说道:
  “明天我就开始买翠。”
  “那再好不过了。”
  第二天,翠莲买了个翠观音挂件回来,喜欢得了不得。晚上拿给萧敬之看,萧敬之也很欢喜。从那以后,翠莲经常到廊房二条去买翠件,有时买卖不忙,萧敬之陪同妻子一起去买。这天下午,萧敬之和翠莲从廊房二条买了一对白玉手镯,把妻子送回家去,回到韫古斋古玩店,刚坐下,一个人风风火火地闯进店来,他把手里的包袱放到桌面上,慢慢打开,原来是个将军罐。
  这人绰号假行家,姓贾,名美周,官商贾宏谋之子。从他父亲往上,贾家历任三代为宫廷购置用物之官商,其父惯于霸占集场、短价强买、重利放债盘剥,颇积累了一些家财。大清王朝覆灭之后,贾家骤然断却了生财之路,偌大一个贾府,有出无进,贾家却挥霍如故。其父得势之时,美周富极无聊,凡是玩儿的,无所不好,什么玩鸽子,斗蛐蛐,还当票友,他能尖着嗓子唱几句小生。家道中落了,所藏古玩被他折腾光之后,他又添了一个爱好:偏愿意收买一些古玩。
  他买古玩与众不同,凡是古玩店的一件不买,专门跑晓市。琉璃厂的古玩店没有一家他不熟悉的,可就是不买店里一样东西。他从晓市买了东西,再到古玩店来显摆。因为在各个店铺里混熟了,听行家们议论的多了,贾美周对瓷器、铜器、字画也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他极愿意让人称他为行家,于是人们就叫他贾行家,言外之意不是真行家,是个假行家,原因是他议论古董,往往说得不伦不类。而这位贾美周平时在家说大话说惯了,他说错了,还不许别人驳正,人们只好听之任之,心里都知道他是个货真价实的假行家。
  假行家熟知琉璃厂店铺的故事。什么吉祥阁的尹掌柜,在晓市上花了一块大洋,买了块明代大篆刻家何震的田黄章,卖了六千大洋啦;多宝阁的姚掌柜,花了两块大洋,买了个宣德青花五彩云龙大海碗,卖了三千大洋啦……等等等等。他认为,凭着一买一卖,一万辈子也挣不了大钱。要想发大财,就得捡漏,捡漏最好的地方就是东、西晓市。他把晓市看成寻宝的海洋,把捡漏看成重振家风、大发财源的根本。
  假行家去晓市跟别人不同。别人上晓市,都打着烟笼去,生怕去晚了,好东西被旁人买走。假行家则不然,他专门在快撤市儿的时候姗姗而至。
  他常说:“能不能买到好东西不在乎去得早晚,凭的是眼力!眼力不灵,去得再早也是白搭!”自己说着说着激动起来:“比如今天早晨,快九点了,我才去西晓市,卖东西的走得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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