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街

第31章


我一瞧,有个人抱着膀子在墙根儿站着,脚底下摆着一个紫金将军罐,我一搭眼,就知道是个好东西。嘿!哪见过这么好东西。嘿!哪见过这么好的将军罐?釉上撒金,通体金光闪闪,细看全是珊瑚点儿。我往那儿一站,呼啦围上来好几个人,我啪地就抓起来,就是不撒手!我问那个卖主:这个破罐子要多少钱?那个主儿说:二百。我说,瞎说!一个普通的罐子,凭什么要二百?那个人说:我说不算,您看着给!我说给你二十。那人说:二十太少,您再添点儿。我又添了十块,就把那宝贝弄到手了!”
  假行家说得精神焕发,唾沫横飞:“这是赶上人多,我才抓住不放。若人少,看到好东西,你就甭理他了。你先冷落着他,让他主动找你。比如大前天,我在西晓市买到一个宝贝,什么?明永乐年间的天球瓶!大圆肚,长脖,高一尺二寸,通体鲜红色,整个琉璃厂也没有这种颜色的瓶子!你知道是什么釉的吗?宝石釉!当年三保太监下西洋,从西洋各国带回一斗宝石,献给皇帝,皇帝下令全都砸了,交给官窑,烧化了给瓷器做釉!做了二十件,烧废了十八件,普天下就剩下两件了!一件还在皇宫里,另一件就在我手里!”
  假行家眉飞色舞地说:“您问我花了多少钱?听我说呀。我当时一看,这是稀有之宝啊,我下定决心,就是卖裤子当袄,也要买了这宝贝!我走过去斜眼扫了一眼,随便问道:这个瓶子多少钱?卖东西那人说:三百块。我怕惊了他,连摸都没摸那瓶子,就从摊子前边走过去了。您猜怎么着?他拎着宝瓶追了上来,他说,我急着用钱,您就买了吧,价钱好说,您看着给。我说,我买不买都行。他说,您还是买了吧,买了就把我成全了,我家有病人,急等着用钱。我说,既然话说到这儿了,我就成全你,买了你的瓶子,给你五十块。那人说,这是祖上传下来的东西,少一百块绝不能卖。我说,成全你就成全到底,最后一口价,就给你八十!不卖就吹。那人歪头想了想,狠狠心说,卖给您了。我交了钱,包好天球瓶拿回家,用干净布擦出来,迎着阳光一看,哎哟!颜色这个美哟!红得鲜艳,釉下面清清楚楚带有橘皮纹!”
  年复一年,假行家积累了五间屋子的假货,家里却断了买米的钱。为了糊口,假行家狠了狠心,开始变卖收藏的古董。他拿出几件,到琉璃厂的店铺去卖,跑了几天,未卖出一件。假行家急了,拿出了看家的宝贝,用包袱包好紫金将军罐,先到吉祥阁,给小个子尹掌柜看。尹掌柜轻轻拿下将军罐的盖儿,一手抓住罐口,一手托着罐底,歪着脖子,仔细地看,看完,慢慢搁下。假行家问:“怎么样?”
  “挺好。”
  “您喜欢不?”
  “喜欢。”
  “要不让给您。”
  “我不要。”尹掌柜说得很平静。
  假行家拎着紫金将军罐,接连在几家古玩店里碰壁。假行家特恨行里的人,这些人真坏,我那宝贝,书上明明有记载,他们昧着良心,就不说好,说好也不收,他恨死了行里的人。回到家一盘算,不如直接到韫古斋找萧敬之,他知道,萧敬之这人厚道,不会蒙他。
  贾美周今天早上断顿儿了,又跑了大半天,又饥又喝,浑身无力,到了韫古斋,直觉得两眼发黑。萧敬之请贾美周坐了,接过将军罐反复地看,良久,放下那罐问道:“贾先生,您这将军罐从什么地方买的?”
  “西晓市!”假行家响亮地回答。
  萧敬之正色道:“咱们都是老朋友了,有话不能不明说,您别不满意,您这个罐是个新罐。”
  “什么?你说什么?”
  “我看您这个罐是个新的。”
  假行家的脸唰地一下变白了,他强压着满腔怒火,一声不吭,包上将军罐,拎起就走。假行家打算再也不卖了,他直接回府,他觉得自己把一切都看明白了,这些人都是一路货色,这姓萧的和行里人一样坏。一个卖字画儿的,懂什么瓷器?他和行里人连成一气,成心挤对我,趁我危难之际,不但不帮忙,还要昧着良心,把我的宝贝说得一钱不值。这叫什么?这叫落井下石!得了,找小舅子萨玉堂借钱去,饿死也不和这些人打交道!假行家恨透了行里人,更恨这个萧敬之。他想:我一定要找个机会狠狠地报复一下行里人,第一个就向他萧敬之开刀! 
  
 
 客栈 
  姚以宾呼地被吊了起来。吊起的那一刹,他的手指并没有疼,而腹内的五脏六腑却像撕碎了一样,疼痛难忍,随着一声惨叫, 姚以宾哗地尿了裤子,热尿顺着裤腿流到地上。
  姚以宾翻着白眼,口吐白沫,晕了过去。
  从山西回北京,姚以宾在路上走了八天,眼看就要到京城了。他坐在骡驮轿上,看着前面的骡队,骄傲和喜悦油然而生:想我姚以宾匹马单枪,一路冲州撞府,弄回这么多佛头,我是何等英明!虽然是一钱不值的石头块子,到了美国人手里,就是宝贝,就能换回两万大洋。两万大洋啊!姚以宾抻长脖子,得意地看着鱼贯前行的五个大骡子,每个骡子驮着两个木箱,每个木箱里装着两个石佛头。
  姚以宾头顶礼帽,戴副墨镜,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夹着烟卷,轻轻摇晃着脑袋,哼着京剧唱词:“我正在城楼观山景……”他心里算计着这次山西之行的收获:傍黑就到家,这一来一去,差两天一个月,离京的时候,带了一千元的银票和二百大洋,昨晚上点了点钱,拿出给脚夫的三十块大洋,还有一张八百块的银票,六十块大洋,一个月吃喝住栈,车马运费,才用了大洋一百四十块。
  这次最让他得意的是,廉价买了二十个佛头,在京时预算一个佛头五十块,二十个一千块。到了地方,看到那些比土豆还土的土包子,姚以宾修订了原来的计划,他决定出二十块买一个佛头,把一千块压缩到四百块,这让他得意洋洋。但是,开始他却没达到目的,赶驴的死活不给他干,就连臭要饭的都不给他砍佛头。后来他下工夫泡赌场,认识了盗墓贼木来,他紧紧地抓住木来不放,除了这贼,再不会有人给他卖命了。
  那天早晨,他按锤子的指点,到木来家去,在路上,他还想一个佛头给他二十块大洋,再多点儿也将就。可到了木来家,看到他家门框上挂的黑糊糊的老羊皮,他就改变了主意,把佛头单价由二十块压到十块。锤子跟他说:木来家好找,他家没有门。
  姚以宾奇怪地问:怎么,怎么没有门?锤子说:门让他劈了烧火了,他家门上挂着一张老羊皮。锤子还说:那老羊皮既当门用,又当锅盖使唤。起初,姚以宾还不相信,到了木来狗窝一样的家,看到那张黑糊糊的老羊皮,姚以宾当机立断,一个佛头给他十块。木来蹲在地上,伸出手来,赖赖唧唧地说:你先给我一百块大洋、大洋。姚以宾斩钉截铁地说:一块大洋也不能先给你,东西弄来,一块也不少你的。木来蹲在地上,双手抱头,闷了好大一会儿,慢慢抬起头来,有气无力地说:“我给你干。”
  姚以宾在县城悦来客栈呆了两天三宿,第三天一大早,木来和他的伙计黑皮,送来二十个木箱,姚以宾一一打开验看,一个箱子里头装着一个佛头。姚以宾扔给木来一百八十块大洋,木来过了数,扬脸说道:
  “你马虎了,这是一百八十块,还差二十块大洋、大洋。”
  姚以宾看着指甲:“赌场上借的那二十,我扣下了。”
  木来的死鱼眼瞪得老大,盯着姚以宾说:“姚老客你也太精明了。”
  姚以宾说:“我这个人就是这样:朋友归朋友,钱归钱,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
  木来没说什么,低着头,哗啦哗啦数大洋。
  姚以宾拍拍木来的肩膀,笑着说:
  “我们这就是朋友了。以后,你能把佛头送到北京最好。”
  “你给什么价钱?”木来扬起黑瘦的脸,龇着牙花子问。
  姚以宾想:一个佛头给他五十就差不多了,但他不先说,反问木来:
  “你看什么价钱好?”
  木来绷着脸说:
  “不瞒你说,这次让你拣了个大便宜,都是我穷极了,急等钱用。十块大洋一个佛头,白给你一样,下次可就没有这么便宜的了。要是你到我这来取货,四十块大洋一个,要是我给你送上门去,少一百块大洋不行!”
  姚以宾笑笑,说:“你要的价码太高了,这事儿以后再说吧。”
  木来见姚以宾封了门,知道自己把价儿要高了,他怕得罪了姚以宾,断了财路,就把话拉回来:
  “我木来不是不讲交情。价钱好说,回头要多少个,写封信来,寄到县城悦来客栈锤子那里,他的大号叫张福来,他接到信就会转给我。别的事儿不敢说,要佛头有的是!”
  姚以宾嘿嘿一笑,未置可否。
  坐在骡驮轿上的姚以宾,举头望去,远远地能看见德胜门灰蒙蒙的箭楼子,直到这时,姚以宾一颗悬着的心才算落下来。一个人带着大洋,独来独往,闯了好几个省,能平安地回到北京,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儿。在这琉璃厂,也没有第二个!他又想到,明天约翰逊看了佛头,他就得给我一万二千大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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