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街

第45章


现在是什么时间,他也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在一间牢房里,牢房四壁黑暗,只有牢门透进些光亮。陈紫峰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粗木栅栏的牢门,墙角有个尿桶,地下有堆乱草,此外一无所有。
  此刻他完全明白了,那个刀条脸所以要耍赖,黑汉打人,目的就是把他送进大牢里来,而且,此事和凌国玺有关,和騄耳有关。阴谋,完全是个可耻的阴谋!陈紫峰一直遵循着叔父的教导,从来不过问政治,规规矩矩地做生意,老老实实地搞学问,做梦也想不到会进大牢,他感到莫大的耻辱和无比的愤怒。
  陈紫峰想见人,要申述自己的无辜,要求马上释放他回家,但是牢门紧闭,看不到一个人。他站在门前,对外大喊:“有人吗?”喊了好半天,没人回答。陈紫峰不及细想,双手抓住粗糙的栅木,拼命地摇晃,木门坚不可摧。陈紫峰呼吸紧迫,筋疲力尽,却没有人来理他,牢房里更加黑暗了。
  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过来一个穿灰军衣的小兵,从栅栏门的缝隙塞进两个窝头来。
  陈紫峰抓紧时机,忽地站起,对着小兵大声喊 道:
  “我要见你们当官的!”
  “你们放我出去!”
  小兵像没听到一样,转身走了。陈紫峰心头火起,把两个窝头扔了出去。
  第二天,塞进来的是一盘热包子。陈紫峰被迫与世隔绝,与文明隔绝,他不能看书,不能写作,看不到雄伟的正阳门,看不到熟悉的琉璃厂,看不到亲人。更令他难以忍受的是,看不到斑驳的騄耳,听不到优雅的琴声。陈紫峰在大牢里关了十三天,像一堆无足轻重的乱草,无人过问,他忧虑苦闷,度日如年。
  第十四天头上,吃过早饭,牢门开了,小兵冲着他吼了一声:“出来!”陈紫峰知道事情有了结果,很可能是家人用他宝贵的騄耳换回了他的自由。他疑虑地走出牢房,阳光刺眼,他的双腿有些不听使唤,蹒跚地走出大门,看见门外有两个荷枪的岗哨,这里原来是个兵营。陈紫峰看到兵营门外,停着一辆福特小汽车,妹夫萧敬之站在车旁对他微笑,陈紫峰的眼睛湿润了。
  萧敬之手捧衣服迎上来,是一件藏青色的倭缎长袍,陈紫峰接过,罩在旧衣服外面。萧敬之打开车门,拿出一顶藏青色的呢子礼帽,陈紫峰用手背擦眼睛,接过礼帽戴上。萧敬之请陈紫峰上车,两个人在后排坐好,萧敬之对出租车的司机和气地说:“琉璃厂东,一尺大街。”汽车一直往西开,陈紫峰透过汽车玻璃,看到了天坛灰蒙蒙的影子,估计自己被押在垂杨柳附近,他心中气愤难平,不可言喻,而最担心的是騄耳是否安全。陈紫峰忍不住问萧敬之:“我那騄耳……”萧敬之对他笑笑:“呆会儿再说吧。”
  回到家里,翠莲也在。高秋菊见陈紫峰进来,先是愣在那里,后来哇地一声哭了。翠莲说:“人回来了,是喜事儿,应该高兴才对。”高秋菊抹着眼泪,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之后,高秋菊身上的病好像无影无踪了,她又是沏茶,又是打洗脸水,忙得不亦乐乎。翠莲感慨地说:‘大哥瘦多了。’”陈紫峰脸上掠过一丝苦笑。高秋菊看着丈夫憔悴的笑容,又抹开了眼泪。
  陈紫峰忽然想起了什么,冲出屋子,闯进书房,人们都跟了过去。大家看到陈紫峰站在黄花梨雕花书案前,对着空洞的玻璃罩呆若木鸡,他脸色青白,右手颤动,指着玻璃罩问:“那个姓凌的来了?”
  “他拿走了騄耳?”陈紫峰的声颤抖。
  “拿走了铜马,不然他怎么会放人?”翠莲回答道。
  “谁让你们交出騄耳的?”陈紫峰对着高秋菊怒目而视。
  高秋菊说:“为了救你,翠莲……”
  “我不用你们救我!”陈紫峰对着空空的玻璃罩怒吼,震得窗纸飒飒山响。
  “我宁可坐牢,也不愿失去騄耳!”
  陈紫峰又喊了一声,便顿足痛哭起来。萧敬之走出门去,看看没人,旋即回来,关紧房门,对翠莲使个眼色。翠莲放低声音说:“嫂子,快拿出来吧。”
  高秋菊蹲下身,从床底下拉出一个紫檀木盒来,拿出钥匙,打开小铜锁,掀去盒盖儿,轻轻捧出一个红绸包。当她把绸包放在书案上时,陈紫峰已经明白了,騄耳,是他的騄耳!他急着掀去绸布,古朴俊逸的铜马,赫然展现在他眼前。陈紫峰弯下腰去,瞪大眼睛看着騄耳,半晌,直起身来,看着高秋菊:“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高秋菊说:“保住这个铜马,都是翠莲的功劳!那天……”
  翠莲说:“先别说那些。让大哥好好休息休息。”
  “我陪您到澡堂洗个澡,中午到正阳楼吃螃蟹,回来好好睡一觉。”萧敬之微笑着,慢悠悠地说。
  “先把铜马放好。”翠莲提醒大家。萧敬之将騄耳包上,装进紫檀木盒,上了锁,又塞在床底下。
  ……
  下午一觉醒来,陈紫峰的精神好多了。中午高秋菊就给他熬上了八宝粥,傍黑的时候,陈紫峰就着六必居的小菜,喝了两小碗儿八宝粥,又到书房看了回騄耳,补写了十三天的日记。回到卧室来,致公已经睡着,陈紫峰闩好门,问起騄耳的事儿。高秋菊焐好被,两个躺在床上,高秋菊告诉他说——
  你出事儿的第三天,那个姓凌的就到店里来了。我当时病得不成个儿,翠莲去见了他。那个姓凌的装作找你买铜马,翠莲就把你遭到坏人陷害的事说了。姓凌的说,这事回头我给查查,然后还说铜马。翠莲回来对我说:这姓凌的来得蹊跷,我大哥出事儿,是他们做好的扣儿,目的就是要咱家的铜马。当时她就答应了,只要救出大哥,铜马好说!我说救人要紧,只要你哥平安地回来,他要铜马,就给他铜马。翠莲说:铜马是我哥的命根子,不能给他!我急了,说:不给铜马,你哥怎么办?翠莲说,不给铜马,还要把我哥救出来!
  翠莲回去和敬之商量,到什么地方能找到技艺高超的工匠,做个假马。敬之说,人倒是现成,我就是不敢去说。翠莲说,亏你还是个男子汉,你说出这人来,这事儿就交给我了。敬之说,咱大哥店里常年坐着一个人,姓巩——就是留着灰辫子的那个老头——那就是个大能人。
  第二天,翠莲把事情如实和巩师傅说了,老人家还真痛快,他说先看看真马,我们给他看了,巩师傅翻过来掉过去看了半晌,答应照样做马。我一听,当时病就好了一大半儿,翠莲家僻静,半夜在她家支上了小炉。翠莲早就带着秋生搬过来住了,敬之黑下白日陪着巩师傅,熬了十夜九天,到底把铜马做出来了。
  巩师傅的马和你的那个一模一样,放在一块儿,分不出哪个是新的,哪个是旧的。这些天,凌国玺不断地追问,翠莲推说我不同意卖铜马,容她慢慢说服我。昨天凌国玺又打来电话,翠莲让今天早晨来取……
  陈紫峰说:“我得好好谢谢巩师傅。”
  高秋菊叹了口气,沉重地说:“铜马做好了,巩师傅也回关东去了。”
  “你说什么?”陈紫峰忽地坐了起来。
  “巩师傅说:在您这儿吃了一年闲饭,终于有机会帮个小忙,他走了也安心了。”
  陈紫峰痛心地说:“不应该让他走啊!”
  这一夜,陈紫峰辗转反侧,不能入睡,高秋菊心里直后悔不该告诉他巩师傅回家的事儿。
  第二天一早,陈紫峰急着要到大耳胡同萧敬之家去,看巩师傅干过活儿的地方。高秋菊说:“这么早给翠莲添乱,不如吃了早点再去。”匆匆吃罢早饭,陈紫峰步行去萧敬之家。四合院里,铜炉早已拆除。
  萧敬之指给他看:在这儿架铜炉,从这儿鼓风,这儿做砂型……陈紫峰默默地听着,表情庄重肃穆,像凭吊古圣贤的陵墓,他在铜炉的遗址前久久侍立。后来,他蹲在一堆焦土旁,用树枝耐心地拨土,他拨出一块铜片来,这是翻砂溢流的废铜凝结而成的,巴掌大小,看上去像个雄踞的老鹰,又像一片浮云,细看又什么都不像。他如获至宝,把铜片用手绢包好,带回家去。他要请工匠做须弥座,将铜片镶在上面,摆在书案上。陈紫峰像珍爱騄耳一样珍爱它,那是对故人永久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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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翠莲看到石破处,凝聚着奇异的碧绿,闪烁着绚丽的光辉,陈翠莲拿出放大镜,凝神静气,细心观察晶面,研究纹理的走向。屋里的三个人被翠莲专注的神情感染,缄默无言,室内寂静异常,人们似乎可以听到室外极其轻微的落雪声。
  萧敬之花两万五千大洋,买了一套新仿制的珐琅鼻烟壶,经济上损失固然巨大,但他开始并没有很在意,他对钱财看得并不太重,本以为打掉牙往肚子里咽,吃了哑巴亏就算完事了,没想到事情远远没完,几天之后,这件事情就在琉璃厂传开,而且添枝加叶,把萧敬之贬得一钱不值。
  田守成将听到的风言风语如实告诉了他,这让萧敬之感到无比懊丧。古董行里的人,特看重脸面,谁买了假货,大洋丢得起,人丢不起。行里的人似乎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谁要是栽了跟头,赶紧离开琉璃厂,趁着天黑,蔫吧唧地颠人,此外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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