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不住公主

170 一七〇


大军开进北安郡,城中寸草不生,民居、商肆俱付之一炬。
    被派作先锋的陈硕、蔡荣,领着数十精兵,在城下迎接端王大军。
    烧焦的气味甚嚣尘上,赵乾德手紧握着马鞭,随蔡荣入城,陈硕在队伍后面找到赵龙,看见一身劲装的暮云公主,抱拳一礼,便去与赵龙叙话。
    蔡荣禀报:“末将与陈硕赶到时,北安郡已是空城,城内发现四百七十二具尸体,都是被杀之后,放火烧焦,尸体难以辨认。”
    “北安太守呢?”
    “全家都被杀了,包括两名刚足岁的幼子,尸体还在郡衙没有安葬。末将进城之后,率领士兵将遇难者都集中起来,等待元帅决定如何安置。另外,北安郡所有仓廪被劫掠一空,百姓家中稍值钱的物事也都被抢走,大概为了防止给我们留下任何资源,查汗放火烧了北安郡。”蔡荣神色凝重。
    北安郡街面上一个百姓都看不见,建筑俱是焦黑,断壁残垣,惨不忍睹。要不是蔡荣和陈硕率先清理过残局,恐怕会是横尸遍地。
    就算已经清理过,空气中仍弥漫着让人作呕的臭味,灰色的地面缝隙间渗透着黑色的炭灰。
    “确定是查汗下令屠城的吗?”
    一个女声从后面传来,蔡荣转过脸去看了一眼,隐隐带着敌意,“确定,我们俘虏了一小支斥候,一共十五人,他们都可以证明,此次屠城是查汗的命令。”
    暮云叹了口气,抱臂环视一圈,对蔡荣说:“那队斥候呢?我要见见他们。”
    蔡荣疑惑地看了赵乾德一眼。
    “她是皇上派的监军,带她去见斥候的头领,她会帮我们引出查汗。”
    赵乾德没有提及暮云北狄公主的身份,下令后,暮云便跟着蔡荣走了。赵龙与陈硕从后面跟上,赵龙已是一脸肃杀,犹如亟待出窍的嗜血狂刀。
    “这个查汗,我已经想好了有一百种办法让他求死不能。”赵龙撮弄手指,咬牙切齿道。
    陈硕神情温和,打圆场道:“听说皇上已下令要留下此人,与北狄交换未来数十载和平共处,怕是杀不得。”
    赵龙扯起嘴角邪笑道:“谁说要杀他,杀了他,就不好玩了。”
    陈硕也不再与赵龙争辩,对赵乾德一拱手:“末将等在城外南面村镇安营,请元帅随末将先稍作休憩,带兵扎营,再作打算。”
    赵乾德举目望去,太阳已上中天,北安郡却整座城都灰蒙蒙的。他抿唇,吩咐赵龙:“先扎营,等监军问出查汗所在,必须生擒查汗,届时人交给你,不要弄死了。”
    赵龙应声跑去整军,陈硕恬着脸对赵乾德笑:“王爷先去军营?”
    赵乾德没多说话,但陈硕察言观色功夫一流,便在头前带路。
    ……
    三日后的中安城内,四更天时,赵乾泱仍旧不敢睡。
    他坐立不安地在承元殿内来回踱步,总嫌蜡烛不够亮,已让宫人换过四次。宫人来去都不敢发出半点声息,怕惊动了赵乾泱落得乱葬岗的下场。
    “报!”
    军报一来,赵乾泱眸中精光顿现,着急忙慌地抽出信纸,正待看时,听见太监通传,说惠妃来了。
    赵乾泱顾不上理会,只消得片刻,殿内传出一阵巨响。
    “怎么回事?摄政王一个人在里面?”方冉问门外等候的太监总管。
    “前线来了军报……”总管战战兢兢回禀,“娘娘还是先别进去,怕是摄政王正在气头上。近来前线来的,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方冉收敛容色,还真就不进去了,只是绕到窗下,悄悄看了一眼殿内,见赵乾泱手握长剑,殿内满地被打碎的玉器古董,金银摆设也四散歪倒。
    赵乾泱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必是查汗败了。方冉后退两步,带着宫人离开承元殿。
    卯时初刻,宫人已为赵凌云收拾妥当,方冉也按妆大服,一身黑地红金二色绣成的百鸟朝凤朝服,满头沉甸甸的金银珠翠。
    侍女扶方冉登上凤辇,赵乾泱还没露面。
    时辰一到,鸣鞭辟道。
    方冉低头看怀中孩童,那孩子与赵凌云有五六分相似,被人闹了一早上,已是醒了,张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手中握着一块碧绿玉佛,与方冉视线对上,便咧嘴咯咯直笑。
    “傻东西,我可是要你命的坏人,还对我笑,你说你傻不傻。”话音刚落,方冉就愣了住。这话既像在说孩子,又像是说中了她自己。
    随着凤辇前行,方冉躁动不安的心渐渐定了下来。她把手指放在小孩张开的五指山中,小孩立刻握住她的手,习惯性地往嘴里塞。
    方冉眉峰微蹙,半晌,手指都被小儿舔得湿漉漉的。方冉微微扬眉,低声骂道:“傻孩子,这辈子,是我对不住你了,后半辈子,我会为你和轩儿吃斋念佛,保佑你们下一世,投个好人家,万万不要再生在帝王家。”她声音顿了顿,又摇头,“不,不仅不能生在帝王家,最好半点牵连都不要有。”
    她的手指流连在小孩温热的脸颊旁,那脸颊温热光滑,又软又嫩。依稀就像一年前的中秋,轩儿的脖子摸上去,也是温热光滑,那样脆弱,不消多少气力,他就不会挣扎了。
    从昭纯宫到太庙不长一段路,许多陈旧往事笼上她的心头,那年冬天在宫里给母亲烧纸,被赵乾泱捉弄,为他,她成了一枚无足轻重的棋子。赵乾泱下得一手好棋,手上棋子无数,而她,只是最最不起眼的一个小宫女,服侍不争气的朱妙竹,永无登天之日。
    那些日子,真是已经过去太久太久了。
    方冉鲜红的嘴唇弯起,弯身亲了亲孩子的额头。方才还精神奕奕好奇张望的孩子,现在闭着眼睛好像睡熟了,只是身子的温度一点点退却。
    ……
    军中临时搭建的牢房阴暗潮湿,犯人眼上蒙的黑布已被疼出来的汗水浸湿,查汗试图挪动一下身体,但两日前抵抗捕捉时受的箭伤激烈疼痛。
    锁链声传入耳朵里,查汗警惕地听了一阵,有人走到他的面前,浮动的空气有了微微变化,一股强烈的杀气让他浑身每寸皮肤都战栗起来。
    查汗屈起的一条腿伸直,将身体向牢笼内移动,虽然看不见,但感觉让他远离靠近他的人。
    那杀意稍微淡了些,查汗听见有人说话。
    “你的人,你有什么想问的,自己问吧。”
    这声音熟悉极了,刚被捕时,就是这个声音在问他的话。在查汗看来,对方的提问蠢透了。他居然问他为什么要屠城,这不是明摆着吗?一来可以威慑南部军队,二来也可以毁灭能让南部军队补给的资源。北狄军队每让出一城都是这么干,至少他的父王这么干,他自己也不觉得这么干有任何不妥。
    查汗深信,不会有人因为这个同他算账。
    不过响起的声音还是让查汗大吃一惊——
    “二哥,我真不知道怎么说你才好。”
    巨大的惊愕之后,查汗忽然大笑起来,“你要帮着大秦那些弱鸡,对付自己的哥哥,就为了父王留下的那点贫瘠之地吗?”
    暮云歪头,眨了眨眼,“父王一生的心血,在二哥心里,就只是贫瘠之地?”
    因为来的是亲妹,查汗心里稍微放松了些,侧头吐出一口血沫,他磕巴磕巴嘴,身体一动就带起一阵让身体发抖的疼痛,不过咬咬牙,就忍了过去。
    “至少远比不上大秦,我们那里有什么?除了草,还是草,一个地方吃完了,就不得不带着族人迁徙。富丽堂皇的宫殿也被沙尘堆得像个破庙,你喜欢那地方,大不了我灭了大秦,把北狄都给你。”
    暮云骤然笑了,“你灭了大秦?连父王都不敢南下,你以为父王的才干,尚不如你?”
    查汗面上就是一僵,也不敢非议已经过世的荣膺王,且重伤之下,锐气全挫,声音竟隐隐发抖,“你真要帮着赵乾永,对付你二哥?”
    “人之待我,我之待人。十年前那一战,二哥怎么待我的,我可还历历在目。二哥,莫非已忘记了?”
    查汗浑身伤痕累累,蜷在角落里,浑身一凛,片刻后,蓦然放声大笑。
    “我说你怎么大费周折帮大秦人引出我来,你一心帮着外族对付自家二哥,要是父王在天有灵……”查汗装模作样叹了口气。
    “父王在天有灵,也怪不得我什么。”暮云从靴中拔出匕首来,拍了拍查汗的脸庞,“那年我随父王与赵乾德一战,战事结束,你在路上给我使绊子,命人带来假消息,差点让我五万兵马折在沙海之中。要不是让我遇见那名大秦老兵,恐怕,你我今日也不能兄妹相称了。至于我年幼时,你在父王面前嘀咕我的那些,我也不与你计较了。”
    “休要危言耸听,外面还有我五万精兵……啊!”查汗一声惨叫,匕首直刺透他的髌骨,查汗双唇不住哆嗦,再要说什么却说不出了。
    “你手底下的乌尔干、呼达尔是什么人,你比我清楚。”暮云沉声道,拔出匕首,查汗就是浑身一颤。
    “你想要什么?”查汗强忍住怒意,从齿间挤出一句话来。
    “二哥是直率人,我也不同你打哑谜了。”
    冰冷的刀刃滑过查汗的脸,查汗虽不怕死,但身为王子,要不是此番在大秦泥足深陷,何曾受过这样的羞辱,一时满脸涨得滚烫,只怨恨没有趁暮云年少,将这虎狼之女扼杀。
    “父王临终前,将白虎令熔铸成两块,一半在我手中,另一块,则由你娘,父王的三妃收管。如今三娘已去,我听说,三娘故去之前,最后见到的人,便是二哥了。”
    便是凭借那块白虎令,查汗才能与暮云平分秋色。
    “要是交出白虎令,岂不是把哥哥的命都交到了你手里?”查汗冷笑道,但当匕首贴上他的颈侧,查汗立时笑不出来了。
    “要是不交出白虎令,二哥的命可就留在大秦了。你下令屠了大秦三座城池,便是我不要你的命,你以为,外面大秦的将士会放你回去吗?”暮云在玄色的裤腿上擦净匕首,归入鞘中,拿在手上把玩,声音带笑,“想不会二哥还在等赵乾泱的信儿吧,我劝二哥还是别再等了。赵乾泱此刻,想必已经自顾不暇,哪儿还顾得上你?说不准赵乾泱正后悔,当初找的是你而不是我。”
    查汗眉峰紧蹙,疼痛已极,目中瘙痒难耐,双手颤巍巍地抬起,想摸又不敢摸,只怕会更痒。有时候痒比痛难忍得多,查汗深知其理,只得左手把右手按住。
    “赵乾泱城府极深,就算赵乾德用兵如神,也不一定就真能胜过赵乾泱出其不意。”那查汗其实不服赵乾泱,但二人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得不硬着头皮说大话。
    “赵乾泱确实诡计多端,不过,也防不住后院起火釜底抽薪不是?那赵乾泱自己不想做皇帝,非得要让赵乾永的儿子名正言顺登上皇位。想必二哥还不知道,这新登基的皇帝在登基当日,被人毒杀。赵乾德已领兵北上,不出十日,中安城必定易主。我劝二哥还是早点交出虎符,看在二哥多年来都没能把我杀掉的情分上,我还能保你一命。”暮云收了匕首,站起身,怜悯地看着缩在角落里的查汗,心中五味杂陈,叹了口气,“二哥好生想想,你欠大秦的,可不是一两条人命。要不是赵乾永答应了我把你交给我处置……”
    暮云“啧啧”数声,幽幽道:“其实真要是战俘枉送了性命,也怪不到元帅头上。”
    关门声响,查汗双腿痉挛,一直僵硬的身体这才能挪动。半晌,瘫软在角落里,有如一滩烂泥,无力动弹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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