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不住公主

171 一七一


腊月二十八,南部军围困中安。六日前,为庆贺新皇登基,全中安在军队协助下,沿街张灯结彩。
    城中支起灯楼,钟鼓楼上放起龙凤灯,只待夜幕降临时,放飞彩凤和金龙,为大秦新一朝祈祷平安昌顺。
    然而当日晌午,中安百姓等来的不是皇帝顺利即位的大好消息,奉诏进中安观礼的官员从宫门站至鼓楼下,按说巳时祭祖毕,就该传出消息,命四品以上大臣觐见朝拜。到午时,年纪稍大的官员已直接晕倒在地。
    摄政王入宫之后也未露面,直至傍晚,坊间才传出——
    小皇帝被人毒杀,刚一登基已经驾崩,全中安城所有名医都被召进宫,都是束手无策。
    “九千岁,惠妃娘娘亲手煎的药,您好歹喝一点,身子垮了可怎么了得?”
    一身金红小袄的女子,是赵乾泱从前府中最受宠的姑娘之一,曾经也是听风楼的红牌。如今改了名字,称白凤。
    虽说赵凌云驾崩了,但宫中一切照旧。那日在太庙中,方冉忽然发疯似的尖叫起来,登时整个朝堂都乱了。
    赵乾泱本率领群臣跪拜,等回过神来发觉是皇帝没气儿了,整个人都懵了。
    后来的记忆俱是乱糟糟的,他想堵住宫中众人的口,但他不可能把所有人都宰了。虽然有那么一瞬间,赵乾泱是这么想的。
    查汗被擒的消息传来之后,好像就不会有更坏的消息了,事实证明他还是太天真了些。
    六天过去,赵乾泱窝在承元殿里,除了吃饭喝药,没有任何人来打扰他。
    日光铺在地上,像一袭柔软的金毯,尘埃在空中翻飞,犹如星辰。
    赵乾泱身上还穿着祭祖时的玄色袍服,袍服上金线织就的游龙腾飞,无论世事变幻,唯有这些死物,是永不变换。
    “王、王爷,您这是怎么了?”白凤声音发着颤。
    赵乾泱才意识到,手底下已经扯破了半幅衣袖,他无所谓地答:“无事。药。”
    那药已经凉了,越发的苦涩。
    其实在这六天当中,赵乾泱脑内跑马观花一般,闪现过这一生匆匆近四十载。他什么也不去做,因为不知道做什么是恰当的。
    他感到自己的身躯,和被坐着的这把椅子,粘在了一起。于是喝完药,他站起身,略带惊讶地发觉,他还没有变成一把腐朽的椅子。那片刻的欣喜,让收拾碗碟的白凤不知所措,从前她是听风楼的红牌,什么不明白,最明白的就是男人的心思。
    可这一刻,她却完全不懂赵乾泱的高兴所为何来。
    “外面什么情形了?”完整地说一个句子就让赵乾泱嗓子眼发疼。他端起茶来喝一口,才又问:“去找孙天阴的人回来了吗?”
    “今晨回来的,李公公直接带了人去见惠妃。”
    赵乾泱眯起眼睛,整张脸上的纹路都攒在一起,犹如严正的布阵,旋即,眉头与眼周紧紧簇拥在一起的肌肉松弛下来。
    “惠妃人呢?”
    “这……”白凤小心瞟了一眼赵乾泱,“召集大臣在玉阳宫议事,说……”白凤满脸担忧,局促地揉弄衣摆。
    “说什么?”
    白凤深吸一口气,“说皇上已经去了,身子留着也没用,还是应当发丧,该做的法事和该守的礼数皆不可废。”
    霎时间,满屋子死气沉沉让白凤觉得恐怖,她的身躯有些发颤,硬着头皮等待赵乾泱下令。
    “你出去吧,让惠妃来见我。”
    白凤走出宫殿,找了个太监去传话,青天大白日的叹了口气。
    她跟着赵乾泱那么多年,还从没见过赵乾泱像现在这样,要说哪里不对,好像也没有哪里不对。只是,诡异得很,赵乾泱眉心发青,脸色发白,竟如地府中爬出来的煞鬼一般。
    日影白晃晃的,照着白凤禁不住一个哆嗦,去找姐妹们了。惠妃真是个了不得的女人,自己儿子死了还能若无其事指挥朝臣,将宫内外打点得井井有条,甚至把赵乾泱府里的女人们都接来宫中,好照顾赵乾泱。
    白凤只是个软绵绵的花魁娘子,脑子里除了讨好男人,什么事儿都装不下,只觉得,要是惠妃用心起来,还有谁能不被她哄得团团转呢?旋即一扭身,低头走出月洞门。
    ……
    朔风拔飞龙旗。
    一辆独轮车推着一家老小,拖家带口,每人身上三四个大包袱,从中安南门奔逃而出。
    才及大半夜,军队就已盘查将近三百人。
    “什么时候攻城?看这守备,睿王大概是不想守了罢。”牛油蜡烛昏黄的光晃着坐在一边粮草车上的暮云,她从左手抛到右手的,乃是查汗交出的那块虎符,还热乎着。
    赵乾德瞄她一眼,“明日先和谈。”
    暮云“啧啧”数声,“你是和睿王的亲情尚在呢?还是怜恤给你报信来的蓉月姑娘?”
    静贵妃留下出云阁这一情报网给赵乾德,两日前大军抵达城下,便有数十名女子,在一盲眼姑娘的带领下,趁夜而出,投奔赵乾德。
    暮云一看赵乾德接待她的架势,便看出他们是主仆,出云阁的姑娘们都听命于叫蓉月的瞎姑娘,瞎姑娘又听命于赵乾德。
    靠蓉月带来的消息,赵乾德也不急着攻城了。
    城内本已一片混乱,小皇帝驾崩,赵乾泱整个人都垮了,把自己关在承元殿中,说是朝政,正儿八经能听命于赵乾泱的,也只有中安城禁军和宫内众人。现在管事的,是皇帝的娘,因薛太后尚在,小皇帝又是在登基尚未完成的时候死的,大家仍称他娘是“惠妃”。
    就在说话的时候,赵乾德让出来的主帐中走出两人,是蓉月的婢女搀着她走来。
    暮云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凝视那纤弱的女子。
    蓉月一礼,听见靴子碾压地面石子的声音,辨出赵乾德所在的方向,一双盲目凝望虚空。
    “属下明日想离开这里,想请阁主准允。”
    暮云一把握住虎符,头一回正眼瞧瞎眼的蓉月,她容色不算出众,但确有些清雅之姿,加上看不见,别有出尘的意蕴。
    “先不着急,之前你们不是都着要见见王妃再走吗?”赵乾德疑惑道。
    “大家开玩笑而已,阁主不必当真。”蓉月淡笑道。
    一旁的丫鬟插嘴道:“小姐等了王爷这么多年,王爷还叫小姐去见王妃……”
    “住嘴!”蓉月厉声喝止。
    不要说那丫鬟,连暮云也吓了一跳,想不到弱质纤纤的蓉月发起火来,另有一番气魄。
    丫鬟委屈地撅嘴低头。
    赵乾德淡淡道:“既然你已决意离开中安,明日让绿衣送送你,出云阁有规矩,你们要走,本王不会拦,但该带走的东西,也一件不可少了。”
    “嗯,属下知道。”蓉月点头,没有立刻离开,她站在那里,明明眼睛看不见,却一直盯着赵乾德所在之处,神色犹豫不决。
    “还有何事?”
    听见赵乾德问,蓉月脸颊一抹绯红,手臂软软扶着丫鬟,像有三分醉意一般,霎时间目光坚定,抬头看赵乾德:“可否让属下,记下阁主的容貌。”
    赵乾德看着蓉月,见她脸色发红,说话声也失却素日平静,呼吸急促,显然十分紧张。
    丫鬟张了张嘴像要说什么。
    赵乾德低沉的声音说:“来日你眼睛医好了,来南洲见我,也见一见内人,家中一定设下家宴好生款待。”
    看着丫鬟搀扶蓉月进了主帐,暮云一边眉毛挑起,玩味道:“这姑娘有点意思,端王也太不解风情。”
    赵乾德当然知道,蓉月想的不过是摸一摸他的脸,也许这是此生唯一一次她与他亲近的机会。
    “与其留下暧昧不清的回忆,不如光明正大地结为君子之交。”赵乾德说完就走,方向是去出云阁众人住下的营帐。
    暮云歪在粮草上,仰面躺倒,把玩着虎符撇嘴道:“君子之交淡如水,大秦的人真无聊。”
    穹顶上悬挂着一弯月牙,暮云有点想念她的男人了,再一想等中安诸事了了,还有给男人报仇一事,头就有些疼了。闭上眼睛,任凭粮草粗粝的气息入梦,这才稍微好受一些。
    ……
    凤阳行宫。
    院内彻夜灯火通明,孙天阴已经三天两夜不曾休息,急得姜庶团团转,逮住刚睡醒起来犹自揉眼打呵欠的赵步光,怒道:“你叫他停止!这种办法不可行!阿花是我的病人!就应该让我负责到底!”
    被摇了一通,赵步光清醒过来,姜庶手里捏着孙天阴的手记,翻开其中一页,手指狠狠戳纸页,“他自己也写了,这种催眠的手法没有成功过,一不小心可能折损自己。”姜庶眼圈通红,情绪十分激动。
    屋外石桌上摆着还散发热气的宵夜,见赵步光看来,厨娘不安地在裙上擦了擦手,支支吾吾道:“奴婢做了一些吃的……你们先吃一些……”
    姜庶满肚子火,对着一脸小心翼翼的厨娘发不出来,只恶狠狠地盯着赵步光。
    赵步光当然没有心情吃东西,可要是不吃,那厨娘更不会心安,便端起来随意喝了两口,对她笑道:“很好吃。”
    厨娘松了口气,踌躇地说:“要是实在不成,就算了吧,”她瘪嘴笑了下,“便是她一辈子这个样子,掏句心窝子,奴婢也不会丢下她不管。这都是命当如此,奴婢一家还是会感激王妃和孙大夫……”
    赵步光摇头,“我们做这些,不是为了让你感激的。大娘,你先去睡,明日一早做顿丰盛的早饭。”她转过脸,对姜庶说,“要是过了今晚,还是不行,就交给你。这也是我和孙天阴说好的,不让他试到底,他也不会甘心。你师父什么脾气,你还不清楚吗?”
    姜庶别扭了半天,才道:“谁说他是我师父。”
    赵步光也不去驳他,坐在椅子上发了会儿呆。前半夜睡了,现在二更天,醒来却睡不着了。索性让宫人在院子里点灯,拿来几条毛毯,大家分了。赵步光捏一卷书,看一会儿眯一会儿。魏武从树上下来,抱着毯子缩成一团打盹。姜庶则一直愁眉不展地翻看孙天阴的手记,时不时跑进跑出拿出一些药草对照。
    屋下更漏一声声,滴到天明。
    第一缕晨光镀上姜庶的眉毛,他下地来拍了拍身上湿重的水珠,扬了扬下巴,“说好了的,可不容反悔!”
    赵步光伸了个懒腰,点头,“自然不反悔。”
    恰在这时,屋门打开,走出的不是孙天阴,而是阿花。
    她穿戴齐整,一身的烟青色宫装,环佩系在右,头发重新梳过,不是行宫里宫人的妆扮,却是先帝时宫女的打扮,脚上一双绣鞋,也不打赤脚了。她带点小心翼翼地扫过众人,出来行礼。虽叫不出这些人的称呼,那一个万福却做得标准之极。
    孙天阴站在她身后,一手扶着门框,脸色白中泛青,不过眉眼俱是笑眯眯的。
    赵步光走前扶起她来,喉咙干涩地好不容易发出了声音:“你都想起来了?”
    阿花回头看了一眼孙天阴,孙天阴向外摆手。
    阿花才看着赵步光回话:“是。”
    “你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吗?”赵步光嗓子眼一直发痒,她拼命压抑着想咳嗽的冲动,直勾勾盯着阿花。
    “楚芸。”
    “你还记得……楚九书这个人吗?”
    魏武、姜庶这才盯着阿花看起来,都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神色,而魏武是知道北狄使团来意是要刺杀赵乾永的,也正因为如此,他被留下来,一是保护赵步光,二是保护赵乾永。赵乾永与楚九书之间的恩怨,楚九书的亲妹,在赵乾永找忍冬顶替赵步光时,随长乐宫一干宫人俱被赐死。
    楚芸霍然跪在赵步光脚下,含泪叩拜:“是奴婢的哥哥,求娘娘开恩,让奴婢见见哥哥。”
    赵步光扶起她来,“我不是什么娘娘,你跟他们一样,称我一声夫人。我会尽快安排你和楚九书相见,不过还有些事,我要告诉你。你跟我来,先好好洗个澡,换身衣服,清清爽爽的,把早餐用了,饱饱睡一觉。等你醒来之后,我会详细告诉你,都发生了什么。你要记住,是孙大夫治好的你,还有救你上岸的大娘,等你睡醒,她会来见你。现在,你只要好好洗个澡,睡一觉,什么都不要想。”
    楚芸懵懵懂懂地点头。赵步光扬声叫来宫人们,服侍楚芸去洗漱。
    姜庶猛然叫了一声:“师父!”
    孙天阴本来眯着眼靠在门边,却忽然晕了过去,众人都留意着楚芸,唯独姜庶一直注意着孙天阴,见他滑倒,便一把抱了住,冲进屋内,匆匆为他把脉。片刻后,姜庶面色稍霁,忙着给孙天阴煎药。
    赵步光才打着哈欠,进屋洗漱也翻身上床睡觉。还有一场硬仗要打,然而不同前几日,那些天里睡觉都不踏实,现在终于心里有数,赵步光这一觉睡得极酣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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