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不住公主

173 一七三


已近黄昏,楚芸从沉睡中醒来,床边围着一圈不熟识的人。
    很快,记忆蜂拥而至,她连忙起身要下床行礼。
    “哎,躺着就好。”说话的女子一身淡紫裙衫,身量娇小,下巴尖尖,杏眼大而精神,眼珠朝左转,便有个脸色臭臭的少年把药碗递到她手里。
    喂到嘴边的汤药试着温热,女子一勺一勺喂药给她,楚芸隐隐记得,她让自己称呼“夫人”,看妆扮应当大有来头才是,只不过这大有来头的“夫人”,总一副笑笑的模样,没什么架子,与她服侍过的主子大有不同。
    想起曾经的主子,楚芸不禁神色沮丧。
    楚芸喝完了药,那位夫人又给她擦过嘴,臭脸少年心不甘情不愿地捧上个精巧的小匣子,盖子揭开,便是让人直吞唾沫的蜜饯味儿。
    “孙先生说这次的药不苦,不过有点腥味,还是吃点蜜饯压一压。”
    舌尖蔓开生津的酸甜,楚芸眼珠转转,看了一圈,看到少年身后不远处坐着个很是熟悉的男子,仔细一分辨,是给自己看病的。
    “怎么了?在找谁?”赵步光随手把一颗乌梅喂进嘴里。
    “不是给你吃的!”姜庶脾气不好地夺过蜜饯盒子去,气鼓鼓地走到桌边坐下。
    屋里有三个人,显然都不是楚芸要找的,因为她还在不住向外看。
    “一早胡大娘出去采办了,厨房事多,而且,”赵步光声音顿了顿,对上楚芸转过来的眼,淡笑道,“宫里没人做松子糖,要到市井坊间糖铺子才好买。”
    楚芸眼波晃了晃,眼眶发红,手指在被面上略略屈起。
    “至于你哥哥——”
    “我哥也在这里吗?”楚芸忙问,连自称都忘了,想纠正时看见赵步光摇了摇手,紧张地吞咽唾沫。
    “虽然不在行宫,但也在附近。只要你愿意,我希望尽快让你见他。”
    楚芸目中迅速涌起泪光,“奴婢……奴婢当然愿意,哥哥一定急坏了,他每个月都会来看奴婢,但事出太过突然,奴婢没能留给他消息。”
    赵步光眉毛动了动,扭身喊道:“姜庶,茶!”
    “不用……奴婢不渴。”楚芸有点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她很文静,说完一句话,就下意识缩着下巴,手指捏住上衣下摆,显得局促。
    “那我尽快安排你和兄长见面。”
    “这么着急……”
    “怎么了?”
    赵步光行事与楚芸在宫里当差见过的主子们不同,事事都要问一句她怎么想,反倒让她不知道怎么想的好了。听命惯了的人,真要让她拿点自己的主意出来,却难办了。
    楚芸想了半晌,方道:“与大哥多年不见,奴婢有些担忧。”
    这也好理解,赵步光点点头,“我与你大哥倒是相熟,这些年你不见了,他很想你,以为你死了……”赵步光眼珠子一溜转,暗地里窥楚芸脸色,“把账算到皇上身上,要为你报仇。”
    霎时间楚芸面无人色,额头冒出冷汗。
    赵步光摸到她裙上的手,握在掌中,笑道:“你别怕,皇上还不知道此事。”
    “那……那……那奴婢需要怎么办?”楚芸忙问。
    “你哥见到你,此结自然就解了。你也莫怕,要是这事成了,你们兄妹不仅不会惹来祸事,反而团团圆圆,我会从中相助。”看楚芸仍神色讷讷,犹在梦中,赵步光又道:“现在你告诉我,这些年你人在哪里?为什么会病得那样厉害?”
    本来听过厨娘一席话,赵步光心里已经有数,但仍问一句。
    原来当年确实长乐宫赐死了一波宫人,而她不在其中。永寿公主因为喜欢楚九书说书,知道赵乾永此招行险,身边带哪几个丫鬟去东夷,还是能够做主。便把楚九书的妹妹算在了其中,但事出突然,楚九书是个男人,且不是太监,岂可随意出入长乐宫。因此楚九书却不知道楚芸跟着永寿公主上了去东夷的船。
    “这扇子,你认得?”
    那是楚芸疯疯癫癫时一直拿在手上扑蝶玩儿的扇子,楚芸一看,便就哭了。
    赵步光柔声哄,握住她瘦削的肩膀轻缓拿捏。
    “是……是公主的扇子……”说到这儿,楚芸小心翼翼瞟了赵步光一眼。
    “有什么话对着我说无妨,我不会告诉别人。”
    楚芸吸了吸鼻子,“奴婢的命是夫人给的,其实……”她咬住下唇,扁扁嘴,眼皮下垂,“奴婢神志不清的时候,一度以为……以为……”那声音戛然而止,赵步光明白了,楚芸不清醒时,应该以为自己是永寿,所以会一直保留着永寿用的扇子。也多亏了这把扇子,赵步光才想到永寿身上,楚芸五官与楚九书有六七分相似,手脚有茧,养尊处优的永寿公主自不会是这样。种种暗合之下,和厨娘大婶聊过天,赵步光心里早有了七七八八的猜测。这才着急让人给阿花治病,毕竟以楚九书现在在北狄的身份,他没动手之前,仅凭揣测,不可能将其拿下。而要从明处防着楚九书暗地里使绊子,可就防不胜防了。
    赵步光笑了笑,“不是什么大事。”
    楚芸这才松了口气,脸色也好了不少。
    “后来呢?”
    姜庶虽不情愿,但口硬心软,还是给赵步光倒了茶来,她看他一眼,瞥向孙天阴,见孙天阴仍支着头歪在一旁打瞌睡,低声吩咐姜庶给孙天阴拿条毯子。
    本来留着这师徒在屋子里,是怕楚芸病情反复,现在看来,她不是受了大刺激才失忆,可能确实是撞击造成。
    “一天夜里,船在海上发生颠簸,有人放了小船入水。奴婢和公主,还有另外三名婢女两名侍卫,一名船上的舵手,都上了小船。可那天晚上,海上风雨狂作,公主身子弱,第二天就开始发烧,没熬过四天就已不行了。船上众人一看,公主死了,要是我们回宫,恐怕也保不住性命,便打算上岸之后,各谋生路。在海上漂了快七天,又有两名婢女生病死了,舵手说是公主的遗体放在船上不吉,才夺去两名婢女的性命。”楚芸眼圈通红,“奴婢与公主相伴数年,自然不肯听命让他们把公主的遗体投入海中,那海里有不少食人大鱼,但苦苦相求之下,他们也仍不同意。一时场面僵持,舵手说若是再有人生病,就丢下公主不管。但那晚奴婢睡熟之后,却忽然被丢进水中,无论奴婢怎么叫,船上人也不肯搭救。落水时一名侍卫丢下的木桶支撑着奴婢在水上漂了两天,又渴又饿,奴婢只好把自己和木桶拴在一起,不知道漂了多久,后来的事,奴婢都不记得了。”
    “你命倒是挺大。”姜庶吊儿郎当地叹道。
    楚芸手指互相撮弄,这段回忆让她不大好受。
    “现在都好了,很快也能和你哥哥团聚。”赵步光拍了拍她的肩。
    “不知道奴婢的哥哥,一切都好吗?”
    对着楚芸期盼的眼神,赵步光想了想,转过头去看孙天阴和姜庶。
    孙天阴起身:“乖徒儿,为师想出去转转。”
    姜庶不大乐意,却还是跟上去,要扶孙天阴,孙天阴却顺势拍了拍他的背,把他推到前面去,二人出屋,带上门。
    “你哥哥现在模样大变,性情也许也有所变化。不知道你在宫中当差时,有没有见过囚禁在清凉殿的大皇子?”赵步光低声说。
    “有过数面之缘,但大殿下是疯的,常常横冲直撞,让人拿链子缩着的,宫里人都不大敢接近清凉殿。”
    那些年赵乾德过的是猪狗不如的日子,赵步光一阵心酸,片刻后,振作精神道:“对,就是那位,他如今被封为端王,是……”顿了顿,“是我夫君。”
    楚芸嘴巴圆张,好半晌才说出话来,“大皇子病愈了么?”
    “是。”赵步光长话短说,告诉楚芸楚九书为何憎恨赵乾永,现在又是什么身份,简单告诉她为什么现在皇帝在行宫而不是皇宫。那楚芸本是个唯唯诺诺听命于人的宫女,并无大主意,听完后甚至唏嘘:“大哥未免太胆大了……刺杀皇上……这……”
    “皇上现在不知道这件事,只要能在你大哥行事之前阻止他,也就没什么事了。”
    饶是赵步光如此说,楚芸依旧怕得手脚出汗,只是当着赵步光的面不好再说什么。
    门“吱呀”一声,两人都转头去看,胡大娘手里一个油纸包,站在门口,不自然地笑了笑,对赵步光行礼:“夫人,奴婢买了些糖,粗鄙之物,给小女……不,给楚姑娘买了些……”胡大娘一直不敢看楚芸,赵步光对她招手。
    胡大娘在裙上把手擦来擦去,搬来个小脚凳坐在床边,揭开油纸包,一股松子糖的香气十分诱人。
    胡大娘笑道:“之前我女儿……”尴尬地看了楚芸一眼,胡大娘改口道:“之前姑娘不清醒的时候,爱吃这个,现在可爱吃不爱吃我就不知道了,要是不爱吃,扔了也成。”
    楚芸为永寿公主罹难已哭过一回,听胡大娘如此说,又难过起来。
    赵步光起身出去。
    门前大树之下,站着姜庶,他一脚蹬在身后树干上,一手拿着孙天阴的酒葫芦看个没完。
    “楚芸答应了?”
    赵步光先点头,又摇头,把卷起的袖子放下,眼睛看着别处,“想是会答应。”
    “先跟你说个事儿。”
    赵步光在石桌旁坐下,没等姜庶开口,先道:“等赵乾永回中安城,我和乾德回南洲。南洲虽然潮湿,但四季如春,你师父关节没毛病你也甭和我装糊涂。有什么难处你们师徒就说,依我看,去南洲是最好,真要不想去,我也不留你们。这里还有些事,你就是问你师父,他也乐意帮我。”
    “他想积阴德,也未必抵得过从前作的孽。”此话一说,姜庶嘴唇紧闭,又似乎后悔了,想了半遭,生硬地说:“今后我会陪着他。”说了又好像生怕赵步光会取笑,快步离开,去给孙天阴找酒。
    赵步光终得片刻闲暇,仰面躺在椅上,天色正是一天之中最瑰丽的时候,玫瑰金与紫红交织,颇有些眩人心目。
    恰在她眼皮要耷下来闭上时,太监通传的声音传来,赵步光才来得及坐起,赵乾永已走进院子。
    “赢了!”
    赵步光仍是懵的,一手按住前额,迷迷糊糊睁大眼睛看赵乾永,“什么赢了?”
    “大哥五天前从中安派出的信使,咱们赢了!”赵乾永双目发亮,熠熠生辉,有如明珠一双。
    赵步光才听出来,顿时也高兴起来,又听赵乾永说今夜就命行宫收拾,天亮之前,从凤阳出发,移驾回中安。
    正要去找人传话,让自己人都忙起来,忽被赵乾永扯住胳膊往怀中一带。
    赵步光挣了两下,赵乾永力气出奇大,箍得她双臂生疼。
    “就一会儿,最后一会。”
    赵乾永满足地闭起眼睛,虎狼之患,今日方除。就在捷报传回时,他以为有赵乾德在一天,他就会安不下心坐不稳龙椅。然而此时此刻,他才清楚,他心里一直不担心赵乾德。没有什么比现在毫无芥蒂的喜悦更真实。嗅闻着赵步光发间香气,赵乾永深深呼吸,天冷,一股寒气直入心肺,他长出一口气。
    眼中充盈着光亮,赵乾永与赵步光四目相对,见她有些尴尬,继而大笑。
    “朕虽喜欢你,但大哥帮着朕,朕永不会忘。”
    赵乾永自称为“朕”,少了曾经平等的爱愿,反而使赵步光安心起来。
    “皇上圣明,大秦百姓有福。”说出这句古代电视剧常用语时,赵步光着实松了口气,心里已盘算起来把楚芸带给楚九书,就随夫归田园。
    转而夜幕刹那降临,本在明暗之间,黑夜忽至。
    赵乾永回头一看,天空中尚有一弯月亮,刚张了张嘴。
    点灯的宫人惊醒了赵乾永,恰恰转头去看赵步光,灯火照入他眼。
    赵乾永欢喜地拍了拍赵步光的肩,本来他有许多话想说,看见赵步光已有些心不在焉,忽而万语千言都入了腹中。
    他端起一杯茶,直起脖子咽了下去。
    “赶紧让人收拾,尽快赶回中安,让大哥高兴高兴。”赵乾永又喝了口茶,艰难吞咽,喉中苦涩,落寞地走出院落。
    虽说是喜讯,却也不值得赵乾永亲自跑一趟。赵步光长叹一口气,转而去找魏武,她还想趁夜出宫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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