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水微澜

第16章


 
  老二读书不成,因为运气好,与钱县丞做了女婿,便也是一家的娇子。老子不管他,妈妈溺爱他,自然穿得好,吃得好,而又无所事事,一天到晚,只是跟着二奶奶在家里吃了饭,就到钱家去陪伴丈人丈母。他的外表,相当的清秀,性情更是温柔谨慎,不但丈人丈母喜欢他,就连一个舅子两个小姨妹都喜欢他。 
  顾辉堂有四十九岁,与他的老婆同岁。两夫妇都喜欢吃一口鸦片烟,据他们自己说瘾并不大,或者也是真话。因为他们还能起早,还能照管家里事情,顾老太婆还能做腌菜,做胡豆瓣,顾老太爷还能出去看戏,吃茶。 
  顾天成来到的一天,他幺伯刚回来吃了午饭,在过午瘾,叫他在床跟前坐了。起初谈了些别的事,及至听见他老婆死了,幺婶先就坐了起来道:“陆女死了吗?”跟着就叹息一番,追问起到底是甚么病,吃的甚么药,同着幺伯一鼓一吹的,一时又怪他不好好给陆女医治,一时又可怜招弟幼年丧母,可怜他中年丧妻,一时又安慰他:“陆女为人虽好,到底身体太不结实,经不住病。并且十几年都未跟你生一个儿子,照老规矩说来,不能算是有功的人。既然做了几天法事,也算对得住她了!……我看,你也得看开点,男儿汉不比三绺梳头的婆娘们,老婆死了,只要衣衾棺椁对得住,也就罢了。这些时,还是正正经经说个好人家的女儿,一则你那家务也才有人照管,招弟的头脚也才有人收拾;二则好好生几个儿子,不但你们三房的香烟有人承继,就陆女的神主也才有人承主。……” 
  顾天成自没有甚么话说,便谈到他老婆下葬的话。幺伯主张:既非老丧,而又没有儿子,不宜停柩太久,总在几个月内,随便找个阴阳,看个日子,只要与他命相不冲,稍为热闹一下,抬去埋了就是。这一点,两方都同意。下葬的地方,顾天成打算葬在大六房的祖坟上,说那里地方尚宽,又与他所住农庄不过八里多路。他幺伯幺婶却都不以为然,惟一的理由,就是大六房祖坟的风水,关系五个小房。大二四各小房都败了,不用说,而五房正在兴旺,那一年不添丁?那一年不买田?去年老大媳妇虽没有生育,而老二媳妇的肚皮现在却大了;去年为接老二媳妇,用多了钱,虽没买田,但大墙后街现住的这个门道,同外面六间铺面,也是六百多两的产业。三房虽还好,但四十几年没有添过丁,如今只剩招弟一个女花,产业哩,好久了,没有听见他拿过卖约,想是祖坟风水,已不在他这一房。如今以一个没儿子的女丧,要去祖坟上破土,设若动了风水,这如何使得?为这件事,他们伯侄三人,直说了一下午。后来折衷办法,由幺伯请位高明阴阳去看看,若果一切无害,可以在坟埂之外,挪点地方跟他,不然,就葬在他农庄外面地上好了。再说到承主的话,顾天成的意思,女儿自然不成,但等后来生了儿子再办,未免太无把握,很想把大兄弟的儿子过继一个去承主。这话在他幺伯幺婶耳里听来,一点不反胃,不过幺伯仍作起难来。 
  他道:“对倒是对的,但你没想到,你大兄弟只生了两个女四个儿。长子照规矩是不出继的,二的个已继了四房,三的个继了大房,四的个是去年承继跟二房的。要是今年生一个,那就没话说了,偏偏今年又没生的。难道把二的个再过继跟你吗?一子顶三房,也是有的。……” 
  顾老太婆心里一动,抢着道:“你才浑哩!定要老大的儿子,才能过继吗?二媳妇算来有七个月了,那不好拿二媳妇的儿子去过继吗?” 
  顾辉堂离开烟盘,把竹火笼上煨的春茶,先斟了一杯给他侄儿,又给了他老婆一杯,自己喝着笑道:“老太婆想得真宽!你就拿稳了二媳妇肚皮里的是个儿子吗?……如其是个女儿呢?” 
  老太婆也笑道:“你又浑了!你不记得马太婆摸了二媳妇肚皮说的话吗?就是前月跟她算的命,也说她头一胎就是一个贵子。说后来她同老二还要享那娃儿的福哩!” 
  事情终于渺茫一点,要叫老太婆出张字据,硬可保证她二媳妇在两个月后生的是个贵子,她未必肯画字押。然而顾天成的意思,没儿子不好立主,不立主不好下葬,而一个女丧尽停在家里,也不成话,还不必说出他也想赶快续娶的隐衷。既然大六房里过继不出人,他只好到别房里找去。在幺伯幺婶听来,这如何使得,便留他吃了晚饭再商量。 
  到吃饭时,钱家打发了一个跟班来说:“我们老爷太太跟亲家老爷太太请安!姑少爷同大小姐今夜不能回来,请亲家老爷太太不要等,明天下午才能回来。” 
死水微澜李劼人 著 

  天回镇云集栈的场合,自把顾天成轰走,没有一丝变动,在众人心里,也不存留一丝痕迹。惟有刘三金一个人,比起众人来,算是更事不多,心想顾天成既不是一个甚么大粮户,着众人弄了手脚,输了那么多,又着轰走,难免不想报复;他们是通皮的,自然不怕;只有自己顶弱了。并且算起来,顾天成之吃亏,全是张占魁提调着自己做的,若果顾天成清醒一点,难免不追究到“就是那婊子害了人!”那么,能够赖着罗歪嘴他们过一辈子么?势所不能,不如早些抽身。 
  一夜,在床上,她服伺了罗歪嘴之后,说着她离开内江,已经好几年,现在蒙干达达的照顾,使她积攒了一些钱,现已冬月中旬了,她问罗歪嘴,许不许她回内江去过一个年?罗歪嘴迷迷糊糊的要紧睡觉,只是哼了几声。 
  到第二天上午,她又在烟盘子上说起,罗歪嘴调笑她道:“你走是可以的,只我 咋个舍得你呢?” 
  “哎呀!干达达,好甜的嘴呀!象我们这样的人,你有啥舍不得的!” 
  罗歪嘴定眼看着她,并伸手过去,把她两颊一摸道:“就因你长得好,又有情趣!” 
  这或者是他的老实话,因他还有这样一番言语:“以前,我手上经过的女人,的确有比你好的,但是没有你这样精灵;也有比你风骚几倍的,却不及你有情趣。……我嫖了几十年,没有一点流连,说丢手,就丢手,那里还向她们殷勤过?……我想,这必是我只管尝着了女人的身体,却未尝着女人的心!……说不定,从前年轻气盛,把女人只是看做床上的玩货,玩了就丢开。如今,上了点年纪,除却女人的身体,似乎还要点别的东西,……你就明白,我虽是每晚都要同你睡,你算算看,同你做那个,有几夜认真过?甚至十天八天的不想。但是没有你在身边,又睡不好,又不高兴。……我也说不出这是啥道理。不过我并不留你,因我自小赌过咒不安家的。……” 
  刘三金也微微动了一个念头,便引逗他道:“你不晓得吗?人到有了年纪,是要一个知心识意的女人,来温存他的。你既有了这个心,为啥子不安个家呢?年轻不懂事时,赌个把咒算得啥子!……若你当真舍不得我,我就不走了,跟你一辈子,好不好?” 
  罗歪嘴哈哈一笑道:“只要你有这句话,我就多谢你了!老实告诉你,我当真要安家,必须讨一个正经女人才对,正经女人又不合我的口味。你们倒好,但我又害怕着绿帽子压死!” 
  她把手指在他额上一戳,似笑不笑的瞅着他道:“你这个嘴呀!……你该晓得婊子过门为正?婊子从了良,那里还能乱来?她不怕挨刀吗?……我还是要跟着你,也不要你讨我,只要你不缺我的穿,不少我的吃!……” 
  他坐了起来,正正经经的说道:“三儿,现在不同你开玩笑了。你慢慢收拾好,别人有欠你的,赶快收。至迟月底,我打发张占魁送你回石桥。你还年轻风流,正是走运气过好日子的时候。跟着我没有好处,我到底是个没脚蟹,我不能一年到头守着你,也不能把你象香荷包样拖在身边,不但误了你,连我也害了。你有点喜欢我,我也有点喜欢你,这是真的。我们就好好的把这点‘喜欢’留在心头,将来也有个好见面的日子。我前天才叫人买了一件衣料同周身的阑干回来,你拿去做棉袄穿,算是我送你的一点情谊,待你走时,再跟你一锭银子做盘川。” 
死水微澜李劼人 著 

  报答?刘三金并不是只在口头说说,她硬着手进行起来。 
  她这几天,觉得很忙,忙着做鞋面,忙着做帽条子。在云集栈的时候很少,在兴顺号同蔡大嫂一块商量的时候多。有时到下午回来,两颊吃得红馥馥的,两眼带着微醺,知是又同蔡大嫂共饮了来。 
  有时邀约罗歪嘴一同去,估着他到红锅饭馆去炒菜,不过总没有畅畅快快的吃一台,不是张占魁等找了来,就是旁的事情将他找了去。 
  直到冬月二十一夜里,众人都散了,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入冬以来,这一夜算是有点寒意,窗子外吹着北风,干的树叶,吹得哗喇哗喇的响。上官房里住了几个由省回家的老陕,高声谈笑,笑声一阵阵的被风吹过墙来。 
  罗歪嘴穿了件羊皮袍,倒在烟盘边,拿着本新刻的八仙图在念。刘三金双脚盘坐在床边上,一个邛州竹烘笼放在怀中,手上抱着白铜水烟袋。因为怕冷,拿了一角绣花手巾将烟袋套子包着。 
  她吃烟时,连连拿眼睛去看罗歪嘴,他依然定睛看着书,低低的打着调子在念,心里好象平静得了不得,为平常夜里所无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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