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水微澜

第17章


 
  她吃到第五袋烟,实在忍不住了,唤着罗歪嘴道:“喂!说一句话罢!尽看些啥子?” 
  罗歪嘴把书一放,看着她笑道:“说嘛!有啥子话?我听着在!” 
  “我想着,我也要走了,你哩,又是离不开女人的人,我走后,你找那个呢?” 
  罗歪嘴瞪着两眼,简直答应不出。她把眉头蹙起,微微叹了一声道:“一个人总也要打打自己的主意呀!我遇合的人,也不算少,活到三十岁快四十岁象你这样潇洒的,真不多见!你待我也太好了,我晓得,倒也不是专对我一个人才这样;别的人我不管他,只就我一个人说,我是感激你的。任凭你咋个,我总要替你打个主意,你若是稍为听我几句,我走了也才放心!” 
  他不禁笑了笑,也坐了起来道:“有话哩,请说!何必这样的绕弯子?” 
  “那么,我还是要问你:我走后,你到底打算找那个?” 
  “这个,如何能说?你难道不晓得天回镇上除了你还有第二个不成?” 
  “你说没有第二个,是说没有第二个做生意的吗?还是说没有第二个比我好的?” 
  “自然两样都是。” 
  她摇了摇头道:“不见得罢?做生意的,我就晓得,明做的没有,暗做的就不少,用不着我说,你是晓得的;不过我也留心看来,那都不是你的对子。若说天回镇上没有第二个比我好的女人,这你又说冤枉话了,眼面前明明放着一个,你未必是瞎子?” 
  罗歪嘴只是眨了几下眼睛,不开口。 
  “你一定是明白的,不过你不肯说。我跟你戳穿罢,这个人不但在天回镇比我好,就随便放在那里,都要算是盖面菜。这人就是你的亲戚蔡大嫂,是心里顶爱你的一个人!……” 
  罗歪嘴好象甚么机器东西,被人把发条开动了,猛的一下,跳下床来,几乎把脚下的铜炉都踢翻了。 
  刘三金忙伸手去挽住他,笑道:“慌些啥子?人就喜欢得迷了窍,也不要这样狂呀!” 
  他顺手抓住她手膀道:“你胡说些啥子?……” 
  “我没有胡说,我说的是老实话!” 
  “你说啥子人心里顶爱我?” 
  “蔡大嫂!你的亲戚!” 
  “唉!你不怕挨嘴巴子吗?” 
  她把嘴一撇,脸一扬道:“那个敢?” 
  “蔡大嫂就敢!她还要问你为啥子胡说八道?” 
  她笑了起来道:“说你装疯哩,看又不象;说你当真没心哩,你看起人来又那么下死眼的。所以蔡嫂子说你是个皮蛋,皮子亮,心里浑的!且不忙说人家,只问你爱不爱她?想不想她?老老实实的说,不许撒一个字的诳!” 
  他定睛看着她道:“你为啥子问起这些来?” 
  她把眼睛一溜道:“你还在装疯吗?我在跟你拉皮条!拉蔡大嫂子的皮条!告诉你,她那面的话,已说好了;她并不图你啥子,她只爱你这个人!她向我说得很清楚,自从嫁跟蔡傻子起,她就爱起你了,只怪你麻麻胡胡的;又象晓得,又象不晓得。……” 
  罗歪嘴伸手把她的嘴一拧道:“你硬编得象!你却不晓得,蔡大嫂是规规矩矩的女人,又是我的亲戚,你跟她有好熟,她能这样向你说?” 
  她把头一侧,将他的手摆脱, 瞅了他一眼道:“我是尽了心,信不信由你!你又不是婆娘,你那晓得婆娘们的想头?有些女人,你看她外面只管正经,其实想偷男人的心比我们还切,何况蔡家的并不那么正经!你说亲戚,我又可以说,亲戚中间就不干净。你看戏上唱的,有好多不是表妹偷表哥,嫂嫂偷小叔子呢?我也用不着多说。总之,蔡家的是一个好看的女人,又有情趣,又不野,心里又是有你的。你不安家,又要一个合口味的女人来亲近你,我看来,蔡家的顶好了。我是尽了心,我把她的隐情,已告诉给了你,并且已把她说动了,把你的好处,也告诉跟了她。你信不信,动不动手,全由你;本来,牛不吃水,也不能强按头的。只是蔡家的被我勾引动了,一块肥肉,终不会是蔡傻子一个人尽吃得了的!” 
死水微澜李劼人 著 

  天色刚明,他就起来了。刘三金犹然酣睡未醒,一个吊扬州纂乱蓬蓬的揉在枕头上,印花洋缎面子的被盖,齐颈偎着。虽然有一些残脂剩粉,但经白昼的阳光一显照,一张青黄色脸,终究说出了她那不堪的身世,而微微浮起的眼膛,更说出了她的疲劳来。 
  房间窗户关得很紧,一夜的烟子人气,以及菜油灯上的火气,很是沉重,他遂开门出来,顺手卷了一袋叶子烟咂燃。 
  天上有些云彩,知道是个晴天。屋瓦上微微有点青霜。北风停止了,不觉得很冷,只是手指微微有点僵。一阵阵寒鸦从树顶上飞过。 
  上官房的陕西客人,也要起身了,都是一般当铺里的师字号高字号的先生们,受雇期满,照例回家过年的。他们有个规矩,由号上起身时,一乘对班轿子,尽你所能携带的,完全塞在轿里,拴在轿外,而不许加在规定斤头的挑子和杠担上。大约一乘轿子,连人总在一百六七十斤上下,而在这条路线上抬陕西客的轿夫们,也都晓得规矩的,任凭轿子再重,在号上起肩时,绝不说重。总是强忍着,一肩抬出北门,大概已在午晌过了。然后五里一歇肩,十里一歇脚,走二十里到天回镇落店,差不多要黄昏了,这才向坐轿客人提说轿子太重了,抬不动。坐轿客人因这二十里的经验,也就相信这是实话,方能答应将轿内东西拿出,另雇一根挑子。所以到次早起身时,争轻论重,还要闹一会的。 
  罗歪嘴忽然觉得肚里有点饿,才想起昨夜只喝了两杯烧酒,并未吃饭。他遂走到前院,陕西客人正在起身,幺师正在收检被盖。他本想叫幺师去买一碗汤圆来吃的,一转念头,不如自己去,倒吃得热落些。 
  他一出栈房门,不知不觉便走到兴顺号。蔡傻子已把铺板下了,堆在内货间里,拿着扫帚,躬着身子在扫地。他走去坐在铺面外那只矮脚宝座上,把猴儿头烟竿向地下一磕,磕了一些灰白色烟灰在地上。 
  蔡傻子这才看见了他,伸起腰来道:“大老表早啦!” 
  “你们才早哩,就把铺面打开了!” 
  “赶场日子,我们总是天见亮就起来了。” 
  “赶场?……哦!今天老实的是二十二啦!你看我把日子都忘记了。……你们不是已吃过早饭了?” 
  “就要吃了,你吃过了吗?” 
  “我那里有这样早的!我本打算来买汤圆吃的,昨夜没吃饭,早起有点饿。……” 
  金娃子忽在后面哭叫起来。蔡大嫂尖而清脆的声音,也随之叫道:“土盘子你背了时呀!把他绊这一交!……乖儿,快没哭!我就打他!……” 
  蔡兴顺一声不响,恍若无事的样子,仍旧扫他的地。 
  罗歪嘴不由的站起来。提着烟竿,掀开门帘,穿过那间不很亮的内货间,走到灶房门口,大声问道:“金娃子绊着了吗?” 
  蔡大嫂正高高挽着衣袖,系着围裙,站在灶前,一手提着锅铲,一手拿着一只小筲箕盛的白菜;锅里的菜油,已煎得热气腾腾,看样子是熟透了。 
  “哗喇!”菜下了锅,菜上的水点,着滚油煎得满锅呐喊。蔡大嫂的锅铲,很玲珑的将菜翻炒着,一面洒盐,一面笑嘻嘻的掉过头来向罗歪嘴说话,语音却被菜的呐喊掩住了。 
  金娃子扑在烧火板凳上,已住了哭了,几点眼泪还挂在脸上。土盘子把小案板上盛满了饭的一个瓦钵,双手捧向外面去了。 
  菜上的水被滚油赶跑之后,才听见她末后的一句:“……就在这里吃早饭,好不好?” 
  “好的!……只是我还没洗脸哩!” 
  “你等一下,等我炒了菜,跟你舀热水来。” 
  “何必等你动手?我自己来舀,不对吗?” 
  他走进他们的卧室,看见床铺已打叠得整整齐齐,家具都已抹得放光,地板也扫得干干净净的;就是柜桌上的那只锡灯盏,也放得颇为适宜,她的那只御用的红漆木洗脸盆,正放在架子床侧一张圆凳上。 
  他将脸盆取了出来时,心头忽然发生了一点感慨:“居家的妇女与玩家比起来,真不同!我的那间房子,要是稍为打叠一下也好啦!” 
  在灶前瓦吊壶里取了热水,顺便放在一条板凳上,抓起盆里原有的洋葛巾就洗。蔡大嫂赶去把一个瓦盒取来,放在他跟前道:“这里有香肥皂,绿豆粉。”又问他用盐洗牙齿吗,还是用生石膏粉? 
  他道:“我昨天才用柴灰洗了的,漱一漱,就是了。” 
  灶房里还在弄菜,他把脸洗了,口漱了,来到铺面方桌前时,始见两样小菜之外,还炒了一碗嫩蛋。 
  罗歪嘴搓着手笑道:“还要费事,咋使得呢?” 
  蔡兴顺已端着饭碗在吃了,蔡大嫂盛了一碗饭递给罗歪嘴道:“大老表难逢难遇来吃顿饭,本待炒样臊子的,又怕你等不得。我晓得你的公忙,稍为耽搁一下,这顿饭你又会吃不成了。只有炒蛋快些,还来得及,就只猪油放少了点,又没有葱花,不香,将就吃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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