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道理的选择

【锲子】
    我没想到时隔多年，会有人突然来探究这件往事。
    来者是一名刑警。
    他询问我是否还记得这件事，毕竟已过去好几年，且命案发生在地处偏远的一个小镇，死者以事故身亡下葬。
    不，不，我当然记得。不如说那天发生的一切对我而言都还历历在目，记忆犹新。
    因为那是我第一次真正经历类似‘凶案’的场景，当时心里的疑惑至今仍在，我一直在等待得到解答的一天。
    那是我升上大学不久，学期结束后，我搭火车回到老家过新年——
    【一】
    齐清硕赶在年底最后一天颠沛着回了老家——地方偏僻的函远镇。
    小镇几乎处在与世隔绝的状态，少了现代化的浸染，山明水秀，空气清新，阳光似乎都耀眼上几分。
    一连好几天，齐清硕总是宅在家里，睡觉或是看侦探小说。他今年念大二了，虽然都说大学是踏入成人社会的前奏，但齐清硕从小性格内向，父母也不勉强他，他因此得以在这一年中最繁忙的时间一个人过着近似隐居的生活。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他从不排斥跟父母一起生活。同龄人的叛逆出格，他统统没有。
    高中时齐清硕在寄宿学校，同寝的男生周末陪女朋友，或是去网吧打游戏，他则雷打不动坐上一小时的车回家。
    在家里，父母会给予他足够的自由。
    现在也是一样。
    大年初三这天，齐清硕一个人在家，父母出去参加婚宴，要明天才回来，然后他们一家会回去爷爷家看看。
    齐清硕打开冰箱，才发现里头的菜都吃完了。
    他决定出门买来补上。
    后来许多次齐清硕回忆起这一天，都忍不住想，假如那时他没有出门，假如那天的他跟从前的任何一天一样选择呆在家里，后来的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发生？
    没有人知道答案。
    下午四点。
    冬日的冷风呼呼吹在身上，天色阴沉，齐清硕慢悠悠在狭窄的街头晃荡，身后突然有人一拍他肩膀，惊喜的喊他名字。
    齐清硕回头一看，这人竟是他大学的同班同学，陈兆远。
    “你怎么在这里？”
    陈兆远耸耸肩，说：“过年嘛，回来探亲。”
    原来他们的老家竟都在同一处。函远镇，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镇。
    大学同学来自五湖四海，跟他同省的没几个，更别说陈兆远跟他竟然生在同一个小镇。
    这一刻，齐清硕禁不住感慨起命运的妙不可言来。
    “你在买菜？”陈兆远看了看齐清硕手里提着的塑料袋，好奇地问。
    齐清硕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家里没人，菜也吃完了。”被同班同学撞见自己自闭的一面，他不禁觉得有几分尴尬。“明天爸妈就回来了。”他又补充了一句。
    “一个人过新年……多无聊啊。”陈兆远没有笑话他，反倒想了想，说：“要不，今晚你到我家吃饭吧？我家只有我跟哥哥，还有外婆，你来了，多个人也热闹点。我家在半山腰，那里只有一户人家，很好找的。”
    齐清硕点点头同意了：“那我回去一趟，六点来好吗？”
    “好，到时见。”
    齐清硕原本还想问有关陈兆远父母的事，但转念一想，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陈兆远没有追问他独自在家的事，他也没资格反过来问他。
    【二】
    镇上地方小，陈兆远的家在半山腰，不到二十分钟的路程，齐清硕按照他说的，不一会儿就找到了地方。
    其实齐清硕家离得也近，只不过是在山的另一头，
    齐清硕心想，虽然离得近，自己一直不出门，要不是决定上街买菜，就算他们是邻居也碰不见的。
    事实上，齐清硕家在镇上唯一一个小区里，他却连自己的隔壁住着什么人都一点不知道。
    他胡乱想着，不一会儿便抵达了目的地。
    陈兆远家是一栋两层的独楼，每层有五个房间并排着，前头带个小院子，院门前种着一棵挺拔的桂花树，树叶郁郁葱葱，清新的农家气息扑面而来。
    齐清硕好奇的左顾右盼，发觉山腰周围只有这一家人。其他人差不多都住山下。
    大门敞开着，进了院子往右拐就是厨房，晚饭时间，灶火烧得正旺。
    陈兆远家还是旧时的布局，烧菜用的是柴火，灶前坐了个穿着单薄毛衣的少年，正在不断往里添柴。少年见了齐清硕，脸上露出一个微笑，主动说：“你就是小远说的朋友吧，我是他的大哥，陈自译。”
    齐清硕觉得这个名字耳熟，过了片刻才回想起来，他念的大学里学生会长貌似也叫这个名字，听说那是个极其张扬又有才华的人，长相也好，因此很受女生青睐。
    恰巧这时候陈兆远从楼上下来了，齐清硕开玩笑般将这件事讲给他听，陈兆远听了笑道：“学生会长就是我哥啊。”又说：“他比我大两岁，明年就要实习了。”
    原来他们兄弟俩在同一所大学念书。
    陈自译的名字连一向不闻窗外事的齐清硕都知道，可见有多出名。齐清硕又有些意外，他原本以为这样的人应该更张扬一点，而不是现在他看见的坐在灶火前朝他微笑的温和少年。
    不久，一个年约七旬的老太太进来了。齐清硕猜测这就是陈兆远口中的外婆。
    “婆婆好。”齐清硕主动打了招呼，老太太眯缝这一双眼看他：“你是……小远的同学？”
    陈兆远在一旁小声说：“外婆老了，耳朵跟眼睛都不太好使。”
    齐清硕点点头表示知道。
    陈兆远揪住他往楼上拖去。一边拖着他，一边大声说：“外婆，我带我同学上楼去看二哥！”
    齐清硕这才知道原来陈兆远还有一个哥哥。
    陈兆远领着齐清硕，进了二楼第二个房间。
    “二哥得了重感冒，这几天都在房间里昏睡。我带你过去跟他打个招呼。”
    齐清硕点点头，问：“你二哥叫什么？也跟我们一个学校念书吗？”
    “他叫陈晨，念的专科学校，已经毕业了。”陈兆远说着，伸手推开了房门。
    房间里窗户紧闭，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不透一丝光亮，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菌与腐烂的味道，齐清硕只能看见床上一个隐隐绰绰的人影。
    “二哥。”陈兆远走到床边，轻声叫他。
    半晌没有回应。
    “看来是睡着了，这几天都这样，整个人昏昏沉沉的。”
    “他的病看起来很严重啊。”齐清硕说：“怎么不去医院？”
    陈兆远回答：“去看过，医生说是重感冒，开了药，说在家多休息多喝水，过几天就好了。”
    齐清硕还要再说，陈兆远打断他的话：“走吧，该吃饭了，我们先吃，过一会儿我再把饭送上来。”
    他们回到了一楼的客厅，饭菜已经全部端上了桌。
    【三】
    菜不多，毕竟只有四个人，但气氛很温馨。陈自译得知齐清硕跟陈兆远是同班同学，问了他许多陈兆远在校时的事，又叫他们好好相处，那殷切的样子不像是哥哥，反倒像是父亲。
    他们兄弟感情真好，齐清硕心想。
    老太太也在一旁乐呵呵笑着。
    饭后，陈兆远端着事先留下的饭菜上了楼，给二楼重病在床的陈晨送去。
    天早已黑透，齐清硕起身准备告辞，推门一看，外头不知何时噼里啪啦下起了豆大的雨，风雨呼啸，冷风刺骨。
    陈自译说：“雨后山路难走，在这里歇一晚吧？”
    齐清硕这才想起这座宅子建在半山腰，他不想摸黑冒雨下山，反正家中无人，因此稍一犹豫，就答应了下来。
    老太太在一楼客厅旁给他安排了房间。
    陈自译见了，对他笑道：“我的房间就在你隔壁。”
    片刻后，陈兆远下楼，得知齐清硕要留宿，哈哈大笑起来，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让我哥好好招待你吧。”
    “嗯？”齐清硕不解。
    陈兆远说：“你不知道？一楼只有你跟我哥住。”其余人的房间都在二楼。
    齐清硕这才留意到，一楼除去客厅跟厨房，剩下三间房，一间是浴室，另两间才是卧室。二楼倒是五间都是卧房。
    雨下个不停。齐清硕有些失眠。
    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最终还是披衣坐起，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此时已是凌晨五点钟。
    冬天天亮得晚，四下里一片漆黑，唯独客厅里隐隐透着灯光，齐清硕走近一看，是陈自译。他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窝在沙发上看电视，两人视线相对，陈自译微微一愣，旋即笑着冲齐清硕招手：“你也睡不着？一起看会儿电视吧。”
    齐清硕挨着他坐下，陈自译似乎来了兴致，从抽屉里拿出一堆碟。
    “看哪部？”
    齐清硕选了部科幻片，两个人津津有味看了起来。
    片长两个小时有余，看完时间已近八点，外头天蒙蒙亮。齐清硕心想时间正好，现在回家还能睡个回笼觉，陈自译也说要去睡一小会儿，两人于是出了客厅，各自回房。
    回到房间不到一分钟，突然有人敲门。齐清硕以为是陈自译，开门一看，门外站着的却是陈兆远。
    “怎么了？”齐清硕惊讶道。
    “二哥的感冒似乎加重了，”陈兆远面色焦急，说：“过年期间诊所关门了，但陈医生就住在山脚下，你跟我一起去找他来吧，我怕晚了出事。”
    齐清硕听了也着急，穿上外套就急匆匆跟着陈兆远出了门。
    他是后来才发觉陈兆远这一举动有多奇怪。
    【四】
    两个人飞速跑到山下，陈兆远将门捶得砰砰作响：“赵医生！赵医生！”
    片刻后，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来开门，说：“什么事这么急？”他显然还没睡醒，头发衣衫全部凌乱不堪。
    “陈医生，我哥突然说头昏得厉害，还吐了好几次，你快去看看吧。”
    “怎么会？”陈医生很惊讶：“前几天来看的时候不是只有点轻微的感冒吗？”他的表情似乎在说，这点病应该早好了呀，怎么会加重？
    但见陈兆远神情焦急，赵医生立即说：“你等我一下。”他折回去拿医用器械。
    齐清硕趁机说：“那我先回家了吧。”反正原计划也是早晨回家，他不好继续留下来添乱。
    “嗯，”陈兆远说：“不好意思，刚刚麻烦你了。”
    “没事。”齐清硕冲他挥了挥手，转身朝家走去。
    那之后齐清硕就离开了函远镇，跟着父母四处走亲访友。
    再次回来，已经是好几天之后了。
    齐清硕得知了有关陈兆远家的噩耗。
    陈自译死了。
    就在他离开那天早晨。
    齐清硕听街坊说，那天早晨，陈兆远请赵医生给陈晨看病，刚刚走到院子，发现大门敞开，走进一看，陈自译的房门也大开着，他仰躺着死在了自己床上。
    死因是不小心服用了过量的安眠药。
    老太太在二楼照看陈晨，什么也不知道。
    尸体被草草火化，丧事办了三天。
    也是这时候齐清硕才知道，陈兆远确实是没有父母的，他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父亲也在他升上高中后某天因酒驾意外去世。
    是他外婆将三个孩子拉扯大。
    那之后陈兆远一家就离开了函远镇，这也没什么，原本他们就是特意赶回来过新年的，过不了几天就得走，现在不过是将时间提前，毕竟没人愿意待在曾出过人命的房子里。这也是人之常情。
    但不知道为什么，齐清硕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首先就是陈自译的死因，那晚陈自译因失眠起来看碟，但天明他们分开时他明明说要去补觉，齐清硕以为那时候他是有了睡意，难道竟然不是那样吗？
    难道陈自译回房后仍旧失眠，因此才会服用大量安眠药，结果不慎丧命？
    其次就是跟他只有过一面之缘的陈晨。陈晨因为患重感冒的缘故，一直卧病在床，齐清硕还曾因陈晨清早病情突然加重，而跟陈兆远一起冲下山找医生。即使出人命，怎么想也是陈晨的可能性更大。
    齐清硕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死的人会是陈自译。
    还有一点，他是后来才想到的，那天早晨，陈兆远急急忙忙找到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的他，请他一起去山下请医生，那时候陈兆远为什么找的人是他，而不是陈自译呢？如果找陈自译，或许就会早点发现尸体。
    齐清硕怎么也想不明白。
    然而此后，他再也没有见过陈兆远一家。
    新学期开学，齐清硕才得知陈兆远已转学去了其他地方。
    陈自译的过世没有在学校掀起轩然大波，许多人不了解事情真相，有谣传说陈自译也转学离开了。
    一天，两天，久而久之，他渐渐将这件事抛到了脑后，只有偶尔会突然回想起来，那天发生的一切仍旧历历在目。
    直到多年以后的这天，齐清硕再一次回到函远镇，然后刑警找上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