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阅读

第19章


 
        
  
第54节:他的心在荒原(4)         
  我的毕业论文是以哈代为题的,那是三十五年前的事了。那时我以为哈代的作品并非完全是悲观的,它有希望。举的例子是《 苔丝 
》这书中最后安玑和苔丝的妹妹结合,这表示苔丝的生命的延续,她自己无法达到、无法获得的,她的妹妹可以达到、获得。最近听说很多本科生研究生都以哈代为题做论文,以至关于哈代的参考书全部借完。其中有我的一位青年朋友。他深爱哈代,论文题目是《 
苔丝 》。他以为安玑和丽沙·露的结合是安玑对苔丝的背叛,表明人性不可靠。有些评论也持此观点。我则还是坚持原来看法。哈代自己在《 晚期和早期抒情诗集 
》序中很明确地说过:"我独自怀抱着希望。虽然叔本华、哈特曼及其他哲学家,包括我所尊敬的爱因斯坦在内,都对希望抱着轻蔑态度。"他还在日记中说:"让每个人以自己的亲身生活经验为基础创造自己的哲学吧。"哈代自己创造的是有希望的哲学。他在作品中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是无情的,但他给人留下的是生活中的希望。 
  
  关于悲观、乐观的问题,哈代还说他所写的是他的印象,没有什么信条和论点。他说:这些印象被指控为悲观的--这似乎是个恶谥--很为荒谬。"很明显,有一个更高级的哲学特点,比悲观主义,比社会向善论甚至比批评家们所持的乐观主义更高,那就是真实。" 
  
  能仔细地看清真实需要勇气和本事,看清了还要写出来,需要更大的勇气和本事。哈代因写小说被人攻击得体无完肤,《 无名的裘德 
》还被焚毁示众。有人说他因此晚年改行写诗,也有人说改行是因家庭原因。我以为他一直想写诗,在写小说时,常有诗句在他心中盘旋,想落到他笔下,他便也分给诗一些时间。他也可能以为诗的形式更隐蔽,能说出他要说的话。事实上,他从年轻时就一直断断续续在写诗。 
  
  回伦敦后,从访古改为访今了。我却还时常想起都彻斯特小城,星期天商店全关门,非常安静。旅馆外不远处斜坡下的那一幅画面:一座英国茅舍,旁边小桥流水,还有一轮淡黄色的圆月,从树梢照下来;我曾想哈代的铜像应该搬到这里。他现在大街上坐着,虽然小城中人不太多,也够吵闹的了。后来得知这茅舍有个名称,是刽子手宅。便想幸好哈代生在近代,生前便能知道得葬西敏寺 
( 其实诗人角拥挤不堪,不如斯丁斯福墓地多矣 ),若在中古,难免会和刽子手打交道。   
  "如果为了真理而开罪于人,那么宁可开罪于人,也强似埋没真理。"这是哈代在《 苔丝 
》第一版导言中引的圣捷露姆的话。看来即使他有着和刽子手打交道的前途,也还是不会放下他那如椽的大笔的。   
  哈代出生地展有世界各国译本,但是没有来自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中文译本,回来后托人带去一本《 远离尘嚣 
》。这篇小文将成时,收到都彻斯特博物馆馆长彼尔斯先生来信,他要我转告我的同行,他们永远盼着有欢迎中国客人的机会。   
  应该坦白的是,在博物馆中,我把哈代的手杖碰落了两次。也许是不慎,也许是太慎。英国朋友说哈代当然不会在乎。不过我还是要向他和全世界热爱他的读者道歉。   
  1984年5月下旬   
  原载《 人民文学 》1984年第4期         
   
第55节:看不见的光(1)         
  看不见的光   
  --弥尔顿故居及其他   
  这座小屋是约翰·弥尔顿一六○八-- 
一六七四年住过的,至少有三百余年历史了。据说有一部分重修过,还时常修葺,所以不很破旧。但那砖砌的烟囱和窄窗都表现出它的古老。低矮的门,狭窄的门道,不大的房间,这就是二十年奔走革命以后弥尔顿老人活动的场所。进门左手一间是从前的厨房,壁炉里吊着旧式的锅、壶等,吊杆上有很多锯齿,可以移动容器,掌握离火的远近,还有个像大钟似的烤炉,很有田舍风味。右边一间是从前的起居室,现在陈列着弥尔顿的著作。据说老人每天清晨即起,在室内踱步,一面构思,等女儿起身后,便将腹稿口授给女儿笔录。 
  
  他四十四岁双目失明,在黑暗中过了二十年。他的伟大诗篇《 失乐园 》、《 复乐园 》和《 力士参孙 
》都是在这一时期写成的。它们给人怎样灿烂的光辉!有的评论家说,人们常用崇高这一字眼,但真正当得起的,只有很少数的艺术品,弥尔顿的史诗是其中之一。   
  作为一个诗人,弥尔顿有两个特点,一是有生活,一是有学问。他用一生三分之一的时间参加政治斗争,为国为民也为他的教会,积极反对君主专制。他主张人人生而平等。最先大声疾呼支持处决查理一世。他担任克伦威尔共和国政府的拉丁文秘书,为共和国政府做了很多宣传方面的工作。他在《 
为英国人声辩正续篇 》里说:"基督教徒不应有任何国王,既已有一个,他应是国民的公仆。"他在《 失乐园 
》里歌颂了撒旦反对上帝的斗争,也对后来成为独裁者的克伦威尔有所批评。我想这是能写出称得上伟大、崇高作品的一个重要原因。   
  弥尔顿的政治生活使他取得直接的经验,他的博览群书使他取得间接的经验。《 失乐园 》里有这样二行诗:   
  途中,它 ( 指撒旦 ) 降落在塞利卡那。   
  那是一片荒原,那里的中国人推着轻便的竹车,靠帆和风力前进。   
  杨周翰先生从这两句诗出发,写了一篇文章《 弥尔顿〈 失乐园 〉中的加帆车 
》,文中论及知识与创作的关系。说弥尔顿的学识使他的作品获得"高致"。"高致"是看不见的,也不是立竿见影能得到的。只能在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中渐渐地"高"起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八个字不知出自何典,它形象地说出生活和学识对于创作的必要性。 
        
第56节:看不见的光(2)         
  小屋外是普通小花园,整洁宜人。这一切都由一个"房客"照管。这是英国管理故居的办法之一。由一家居住,也由这一家负责维护、接待参观。楼上原为弥尔顿卧室,现因这家主妇生产,参观者不准上楼。 
  
  我在小园中少立,觉得屋内外都给人寥落凄清之感。比较起来,弥尔顿比勃朗特姐妹的知音少得多了。也许最好的艺术总是曲高和寡?也许他太古老了?也许诗歌本身总是更受语言限制,不易翻译,不易理解?老实说,我就只读过《 
失乐园 》的片段,还不是很认真,更不要说他的其他诗作。但是他的革命精神,他的政治活动,他的学识都融会在他的诗里,发出看不见的光。他在英国文学史上的地位是不朽的。 
  
  这次带我出游的主人是卅多年前我在南开大学读书时的老师,刘荣恩贤伉俪。卅多年前他们离南开便在英国居住,对英国文化很了解,了解又加上热心,所以弥尔顿故居并非最后一站。再向西行,到一个十六世纪古镇爱默先姆。这是一条很有趣的街,仿佛是故意搭起来拍电影用的,两旁房屋有的不免东倒西歪,但因维修仔细,不显风雨侵蚀的痕迹,好像一张保养得很好的老人的脸。那大车店的窗户依旧古式样,黑框白底涂抹分明。门很宽,敞开着,似乎随时会有驿车进来。它使我想起我们涿鹿县的大车店,那门也是这样的。二十五年前我还坐在马车上出入过。这里房屋不高,小门临街,以前都是黎民百姓的住所。现在据说租金越来越贵。街中有一座两层的石建筑,有柱无墙,是当时的粮食市场。主人引我进了旁边一个黑洞洞的门,里面弯弯曲曲有店铺,我们到一个香草店,店里全是各样加工过的香花香草,幽香沁人。据说现在又时兴用香草了。想是香水不够古雅罢。店主人是胖胖的妇女,知道我从中国来,立刻说她的叔叔到过中国,还上过万里长城呢。这样的寒暄我遇到多次了。很抱歉,我总怀疑他们当时是打仗去的。不过现在的笑容很是诚恳热情,不该勾起往事。最主要的是,我们自己已经不是一盘散沙,不可轻侮了。我们这东方的巨龙正奋力摆脱贫穷和愚昧的泥潭。因为坐在巨龙背上,世界对于我,才是一个自由的地方。 
  
  我们带着满身幽香到一个小饭馆吃饭。店门外有一株杨柳,就凭这一株柳树,店名就叫"杨柳"。店很小,但一进门便看见壁炉里烧得正旺的火,满屋暖洋洋的。那生菜真好。现在回想,店主人该把苔丝德蒙娜的"杨柳歌"贴在墙上作为装饰的。 
  
  英国有这个特点,到哪儿总能找出点古迹。他们深以悠久深厚的文化传统自豪,不遗余力地保护称得上是古迹的一切,从前有人说,英国人善于用旧瓶装新酒,中国人善于用新瓶装旧酒。他们的"新",想是指资产阶级革命而言,现在也不见得新。我们的旧,想是指封建主义而言,也总该换掉了。人不能把自己束缚在过去。过去应该像弥尔顿的生活底子和学识一样,要在这上面写出伟大的史诗来,发出看不见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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