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阅读

第20章


 
  
  归途中又下雨了,绿色的田野在薄暮的朦胧里,随着山坡起伏。弥尔顿故居的小村在田野间,很快就看不见了。   
  1984年5月   
  原载《 花城 》1984年第6期         
第57节:紫藤萝瀑布         
  紫藤萝瀑布   
  我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从未见过开得这样盛的藤萝,只见一片辉煌的淡紫色,像一条瀑布,从空中垂下,不见其发端,也不见其终极,只是深深浅浅的紫,仿佛在流动,在欢笑,在不停地生长。紫色的大条幅上,泛着点点银光,就像迸溅的水花。仔细看时,才知那是每一朵紫花中的最浅淡的部分,在和阳光互相挑逗。 
  
  这里春红已谢,没有赏花的人群,也没有蜂围蝶阵。有的就是这一树闪光的、盛开的藤萝。花朵儿一串挨着一串,一朵接着一朵,彼此推着挤着,好不活泼热闹!   
  "我在开花!"它们在笑。   
  "我在开花!"它们嚷嚷。   
  每一穗花都是上面的盛开、下面的待放。颜色便上浅下深,好像那紫色沉淀下来了,沉淀在最嫩最小的花苞里。每一朵盛开的花像是一个张满了的小小的帆,帆下带着尖底的舱。船舱鼓鼓的,又像一个忍俊不禁的笑容,就要绽开似的。那里装的是什么仙露琼浆?我凑上去,想摘一朵。 
  
  但是我没有摘。我没有摘花的习惯。我只是伫立凝望,觉得这一条紫藤萝瀑布不只在我眼前,也在我心上缓缓流过。流着流着,它带走了这些时一直压在我心上的关于生死的疑惑,关于疾病的痛楚。我浸在这繁密的花朵的光辉中,别的一切暂时都不存在,有的只是精神的宁静和生的喜悦。 
  
  这里除了光彩,还有淡淡的芳香,香气似乎也是浅紫色的,梦幻一般轻轻地笼罩着我。忽然记起十多年前家门外也曾有过一大株紫藤萝,它依傍一株枯槐爬得很高,但花朵从来都稀落,东一穗西一串伶仃地挂在树梢,好像在察言观色,试探什么。后来索性连那稀零的花串也没有了。园中别的紫藤花架也都拆掉,改种了果树。那时的说法是,花和生活腐化有什么必然关系。我曾遗憾地想:这里再看不见藤萝花了。 
  
  过了这么多年。藤萝又开花了,而且开得这样盛,这样密,紫色的瀑布遮住了粗壮的盘虬卧龙般的枝干,不断地流着,流着,流向人的心底。   
  花和人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不幸,但是生命的长河是无止境的。我抚摩了一下那小小的紫色的花舱,那里满装生命的酒酿,它张满了帆,在这闪光的花的河流上航行。它是万花中的一朵,也正是由每一个一朵,组成了万花灿烂的流动的瀑布。 
  
  在这浅紫色的光辉和浅紫色的芳香中,我不觉加快了脚步。   
  1982年5月6日   
  原载《 福建文学 》1983年第7期         
第58节:丁香结·未解的结(1)         
  丁香结·未解的结   
  今年的丁香花似乎开得格外茂盛,城里城外,都是一样。城里街旁,尘土纷嚣之间,忽然呈出两片雪白,顿使人眼前一亮,再仔细看,才知是两行丁香花。有的宅院里探出半树银装,星星般的小花缀满枝头,从墙上窥着行人,惹得人走过了还要回头望。 
  
  城外校园里丁香更多。最好的是图书馆北面的丁香三角地,种有十数棵白丁香和紫丁香。月光下白的潇洒,紫的朦胧。还有淡淡的幽雅的甜香,非桂非兰,在夜色中也能让人分辨出,这是丁香。 
  
  在我住了断续近三十年的斗室外,有三棵白丁香。每到春来,伏案时抬头便见檐前积雪。雪色映进窗来,香气直透毫端。人也似乎轻灵得多,不那么浑浊笨拙了。从外面回来时,最先映入眼帘的,也是那一片莹白,白下面透出参差的绿,然后才见那两扇红窗。我经历过的春光,几乎都是和这几树丁香联系在一起的。那十字小白花,那样小,却不显得单薄。许多小花形成一簇,许多簇花开满一树,遮掩着我的窗,照耀着我的文思和梦想。 
  
  古人词云:"芭蕉不展丁香结","丁香空结雨中愁"。在细雨迷蒙中,着了水滴的丁香格外妩媚。花墙边两株紫色的,如同印象派的画,线条模糊了,直向窗前的莹白渗过来。让人觉得,丁香确实该和微雨连在一起。 
  
  只是赏过这么多年的丁香,却一直不解,何以古人发明了丁香结的说法。今年一次春雨,久立窗前,望着斜伸过来的丁香枝条上一柄花蕾。小小的花苞圆圆的,鼓鼓的,恰如衣襟上的盘花扣。我才恍然,果然是丁香结。 
  
  丁香结,这三个字给人许多想象。再联想到那些诗句,真觉得它们负担着解不开的愁怨了。每个人一辈子都有许多不顺心的事,一件完了一件又来。所以丁香结年年都有。结,是解不完的;人生中的问题也是解不完的,不然,岂不太平淡无味了么? 
  
  小文成后一直搁置,转眼春光已逝。要看满城丁香,需待来年了。来年又有新的结待人去解--谁知道是否解得开呢。   
  1985年清明--冬至   
  散文之妙,一曰散,二曰文。散者如行云流水,信手拈来,行其所当行,止其所为止。所以写景状物抒怀发议皆可独立成篇,各有情趣。文与野相对。见有人为使意义明确,称之为美文。必有美文才有散文,故散文格外要求语言的功夫。美文不在辞藻,如美人不在衣饰,而在天真烂漫舒卷自然之中,匠心存矣。 
  
  说了几年要编一本散文集,迟至今日才整理出来。内容没有因时间拖延而丰富,种类倒是繁多。占篇幅最多的是游记,另有抒情纪事杂感等文字,有一组以游记形式介绍文学知识,姑名之曰文学散文。集里有议论,还算不得议论文,能把议论写成好文章,古则有之,今不多见。这是自己宽解的借口。 
        
  
第59节:丁香结·未解的结(2)         
  常写游记的原因在喜欢旅行,喜欢与山水相亲。山水于我是朋友,是知音,给我灵气和想象,却限于体力,浅尝辄止者多。苏辙曾云:"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荡有奇气。"名山大川一句是向自然,我足迹有限;与豪俊交游一句是向社会,也更感欠缺。统而言之是要有阅历,枯坐斗室,未免干瘪。二寸象牙上的雕刻不管怎样精细,总觉拘束。何况只是粗粗有个模样儿呢。 
  
  集子以篇名名,曰《 丁香结 》。我虽孤陋,尚知生活中多的是难解的结,也许有些是永远解不开的,不过总会有人接着去解。   
  《 丁香结 》所收文字原截于一九八五年底,于八七年春排印时又收入八六年所写的两篇。八一年至八六年之散文统归于此矣。   
  1987年4月14日   
  选自宗璞散文集《 丁香结 》         
 
第60节:好一朵木槿花         
  好一朵木槿花   
  又是一年秋来,洁白的玉簪花挟着凉意,先透出冰雪的消息。美人蕉也在这时开放了。红的黄的花,耸立在阔大的绿叶上,一点不在乎秋的肃杀。以前我有"美人蕉不美"的说法,现在很想收回。接下来该是紫薇和木槿。在我家这以草为主的小园中,它们是外来户。偶然得来的枝条,偶然插入土中,它们就偶然地生长起来。紫薇似娇气些,始终未见花。木槿则已两度花发了。 
  
  木槿以前给我的印象是平庸。"文革"中许多花木惨遭摧残,它却得全性命,陪伴着显赫一时的文冠果,免得那钦定植物太孤单。据说原因是它的花可食用,大概总比草根树皮好些吧。学生浴室边的路上,两行树挺立着,花开有紫、红、白等色,我从未仔细看过。 
  
  近两年木槿在这小园中两度花发,不同凡响。   
  前年秋至,我家刚从死别的悲痛中缓过气来不久,又面临了少年人的生之困惑。我们不知道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事,陷入极端惶恐中。我在坐立不安时,只好到草园踱步。那时园中荒草没膝,除我们的基本队伍亲爱的玉簪花外,只有两树忍冬,结了小红果子,玛瑙扣子似的,一簇簇挂着。我没有指望还能看见别的什么颜色。 
  
  忽然在绿草间,闪出一点紫色,亮亮的,轻轻的,在眼前转了几转。我忙拨开草丛走过去,见一朵紫色的花缀在不高的绿枝上。   
  这是木槿。木槿开花了,而且是紫色的。   
  木槿花的三种颜色,以紫色最好。那红色极不正,好像颜料没有调好;白色的花,有老伙伴玉簪已经够了。最愿见到的是紫色的,好和早春的二月兰、初夏的藤萝相呼应,让紫色的幻想充满在小园中,让风吹走悲伤,让梦留着。 
  
  惊喜之余,我小心地除去它周围的杂草,作出一个浅坑,浇上水。水很快渗下去了。一阵风过,草面漾出绿色的波浪,薄如蝉翼的娇嫩的紫花在一片绿波中歪着头,带点调皮,却丝毫不知道自己显得很奇特。 
  
  去年,月圆过四五次后,几经洗劫的小园又一次遭受磨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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