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缩着脖子,双手插在裤袋里,身体瑟瑟发抖。这就是舟山吗?我想,现在我正贴在它的地面在走。跟杭州相比,这里好像多了一份孤寂,也许是远离大陆,受海水冲刷的缘故。白天,人们像鱼一样为生存朝不同的方向游走,晚上回到用石头和海藻搭起来的安乐窝中抚慰无助的灵魂。这里有点像乔伊斯笔下的爱尔兰。这里自成一体,但是好像有点闭塞、小气。这里的文学刊物叫《海中洲》,意为“大海中的小块陆地”,这个名字仿佛在不经意中道出了舟山的现实、人们的集体无意识:一方面是诗意的安居之地,另一方面是隔绝的失望之地。谁会来把它撕开呢?
1997年12月5日
早晨我退掉房间,把箱子寄存在总台(旭光会来拿走),只带了个背包就出发了。
按照阿坚指点的路线,我先乘汽车到达定海的西码头,然后在那里搭上了一艘开往高亭(岱山县城)的白色快艇。被密封得严严实实的快艇像一匹烈马在黄色的大海里跳跃着,倒腾着我腹中的器官。舷窗很高,往外看很吃力,我只好闭上眼睛,把铁锚一般沉重的脑袋搁在椅子的靠背上。我睡着了。
醒来时我发现人们正涌向舱门。原来船已经靠岸了。摇摇晃晃的我被人流裹挟着走出船舱,在码头上立定。码头上人头攒动,人声鼎沸。港湾里停泊着大大小小的船只,密密麻麻的桅杆像冬天光秃秃的树林。船只在海浪的拍打下微微摇晃着,船上的旗帜在海风的吹拂下发出猎猎的声音。海面上散布着无数小岛,海面看起来不如我想象中那样辽阔无边,而是被隔成无数个大小不一的区域。我问身边一位穿蓝色制服的高个子船员:
“哪艘是开往长涂岛的?”
他朝停泊在左边的那艘白色轮船指了指。我走过去,一位穿着同样制服的先生彬彬有礼地欢迎我,领我走进船舱。
“到上面去坐吧,可以看录像。”先生很和气。
“在哪里买票?”我问。
“你在那里坐着,我们会把票送到你手里的。”先生说。
我顺着先生的指点走上楼梯,找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然后悠闲地观看窗外的海景。光秃秃的岛屿散布在海面上,使大海显得越发荒凉。海水把船舱映得亮堂堂的,座位的靠背套着洁白的罩子,整个舱房既洁净又明亮,暖气开得很足。
船在轻轻摇晃,我的胃又开始翻腾起来。我走下楼梯,回到码头上,呼吸着新鲜的凉飕飕的空气。那位先生朝我走过来,说:
“码头上很冷,到船上去吧,船很快就会开的。”
“船舱里空气不太好。”
“你可以把窗户打开。”
“船舱里开着暖气呢。”
“不要紧,你把窗户打开吧。”
我回到船舱,把窗户打开。窗外吹进来的风是苦的。我一边看录像,一边想象着轮船到达长涂岛时的情形。不知不觉中船离开了码头,驶进了黄色泥浆般的大海。中午时分,轮船抵达了目的地。走上码头,我坐上了一辆黄包车。
黄书记在附近的一个农场里,他让镇文化站的两位女干事在镇政府等我。黄包车载着我在镇政府办公楼前停下时,她们正从楼梯上走下来。
黄包车夫载着我们离开镇政府,上了小镇狭窄的街道,街道的尽头是一片荒芜的田野,大约有两平方公里。它的前方是一条光秃秃的山峦,村庄像裸露的岩石一样静静地蜇伏在山脚下。田野后面就是这个低矮的小镇,它把田野与大海阻隔开了。站在田野上,你感觉这是内陆,而不是一座面积仅十平方公里的偏远海岛,你看不到作物,看不到飞鸟,只能看得到丛生的没膝的野草,那条笔直的、泥泞的乡间小路,小路边上兀立着几棵碗口粗的树木,树叶早就掉落光了。田野中心有一座孤零零的砖头平房,黄书记就在那平房里面。
平房前面停着一辆桑塔纳轿车,一辆绿色的军用吉普,一辆小面包。他们正在此地大摆宴席,庆祝伟大的“长涂镇星火合作农场”成立。老远我就听见从房子里传出的觥筹交错的声音,离得近了才看见有许多黑乎乎的脑袋在飞舞。平房一共三间,左边是厨房,五六位系围裙的妇女在清洗、掌勺、跑堂;中间是办公室,门口摆着几条凳子,几名黑脸汉子悠闲地坐在那里;右边是临时餐厅,摆着三张圆桌,团团围坐着油头油嘴的人,一边说笑,一边挥舞着筷子和酒杯。黄书记从里面走出来迎接我。
“先吃中饭吧。”他拉着我的手往里走。
“给你添麻烦了。”我在他身后说。但是他好像没听见。他端了把椅子,放在自己的身边,让我坐下。酒宴刚进行到一半。桌面上堆满了吃剩的蟹壳和鱼骨头。他给我倒了满满一杯冬瓜茶,说:
“多吃点。”
“不客气。”我说。但是我怀疑他还是没听见,因为他一点反应都没有,而是拿起一个酒瓶,一声不吭地给坐在他另一侧的几位来客加酒。——后来我知道他们都是上头来的老爷,其中那位谢顶、脸孔白净、皮肤细嫩、脑满肠肥的中年人是岱山县的一位头面人物。
黄书记是阿坚的好友,年龄三十五岁左右,身材中等偏瘦,脸庞长而黑,没什么表情,整个人显得敦厚、木讷,仿佛海中的一块礁石,身上有一种不平常的与生俱来的承受力。他向旁边的老爷们频频敬酒,把切开的螃蟹一块块地夹进他们面前的碗里,然后顺便招呼我“多吃点”。他吃得很少,说得也很少。
我离席的时候,宴会还非常漫长。领我到这里来的两位女干事已经走了。我在门外的空地上踱来踱去。黄书记走出来,关心地问我:“吃饱了没有?”
“饱了。”
他回到酒席中,转眼间又出来,身边多了一位小个子青年。
小伙子名叫徐国文,镇宣传委员,黄书记派他来陪我。
“有什么要求尽管跟他说。”黄书记跟我握了握手,进去了。宴会还在慢条斯理地进行着呢。
徐国文推出一辆自行车,小心地问我:“来长涂有什么打算?”
“我想跟渔民出海。”
“出海?看他们捕鱼?”
“是啊。”
“海上风浪很大,你吃不消。”
“我是有准备的。”
“现在的渔船大都是钢质渔轮,出次海一般要半个多月,遇上大风浪就难说了。”
半个月?这倒是个问题。我问:“没有其他渔船吗?”
“有小木船,就在附近海域作业。不过这样的小船不多,船主大都是老渔民。”
“能找到他们吗?”
“要到码头上去等,等一天,也许两天,然后再跟他们商量。”
没想到会这么棘手。徐国文说:
“我们回镇里,先找个地方住下,然后再想办法。”
他摇摇晃晃地上了自行车。我在后面小跑一阵,正准备跃上书包架,他却停了下来。
“你还是等一等,坐吉普车回去吧,他们吃好饭就开车走。”他说。他大概是不好意思让我坐在自行车的书包架上。
等了很久,车里的人才到齐。可以开车了。从农场到镇里,烟屁股那么长的一段路,眨眼间就到了。
镇政府驻地在倭井潭村。倭井潭,又叫平倭井,是一口二十米见方的水潭。从镇政府出发,沿着“老街”东行一百米,然后向北拐进一条泥泞的小路,前行不久就可以看见那口水潭,像位老妪坐在一片低缓的山坡下。水潭被一道两米高的墙围成正方形,在水潭的南边,修筑着两口方井,井沿被绳索磨得光光的。井底的水与水潭相通,所以这里既是井,又是潭。
相传明嘉靖年间,倭寇受戚继光打击,从海上逃至长涂岛,霸占了这口久旱不干的水潭,直至两年以后,被杀上岛来的戚家军剿灭。当地百姓从此把水潭称作平倭井,并在井旁立一石碑,上书“抗倭碑”三字,石碑在七十年代毁于内乱,现在人们看到的是后来重修的。
在定海就听说长涂岛有一种奇特的糕点,叫倭井潭硬糕,原是渔民出海捕鱼时充饥的干粮,现在已成为有趣的土特产。倭井潭曾经开办过好几家硬糕厂,如今只剩几处硬糕作坊,其中最正宗的是“老万顺”硬糕店。这一天的午后,我跟随着徐国文在一条僻静的小巷里找到了它。
“老万顺”硬糕店主人叫林玉扬,是一位厚道的老汉,他的祖先一百五十年前为了生计从浙江黄岩迁徙到岛上,一齐带来的是祖传的硬糕手艺。林玉扬是第五代。1985年,他给自己的硬糕店挂上了“老万顺”的招牌,但是这时硬糕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从八十年代开始,海里的鱼越捕越少,渔民的船越开越远,出海的时间越来越长,木帆船被钢质渔轮代替,硬糕不再是渔民的粮食,代之的是更为新鲜可口的食物。倭井潭硬糕已成为过去岁月的回忆,一种笨重、价格低廉的纪念品。
这是一个古朴的家庭作坊,屋檐低矮,分前后两个小开间。前开间里,两米多高的烘灶依墙而筑,灶前堆着煤块和烘筛。我进门的时候,男女主人正在后开间忙碌着,男主人林玉扬在和粉,女主人一次次麻利地把和好的粉盛进糕框里,用竹刀压实、削平,切成一般大小的小方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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