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普鲁斯特哭泣

第11章


他也许会带我出海。
    晚饭吃到一半,一位清秀、小巧的女孩瘸着腿从门外进来,一声不响地坐在阿坚旁边,像只小鸟。
    她姓赵,阿坚的女朋友,小学老师,不久前在一次跳舞中扭伤了脚踝,现在家养伤。
    晚上,阿坚、小赵和我在房间里打扑克。我输得最惨。玩到十点钟,小赵说她该回去了。阿坚一边洗牌,一边兴致勃勃地说,再玩一会儿吧。小赵不高兴了,说,你怎么从来都不会替别人想一想呢。
    
    1997年12月10日
    上午由县委报道组的同志带路,驱车在岛上转了一圈。岛上的风景很好,但是没有一个游客。这是冬天啊。我们站在海滩上,海风吹着脸,有如刀割。我们还参观了位于菜园镇中心的海洋生物博物馆。
    中午回到县政府招待所吃饭。孙大姐对我说:
    “我跟祝八方通了个电话。他在家里休息,因为渔汛已经过去,捕不到鱼……”
    “他不想出海?”我失望极了。
    “要出海也可以,他带你到近海捕鱼,你出一百元的油钱。”
    下午,我和阿坚搭上了一趟去金平的船。这是一艘木船,船舱是露天的,又大又深,两侧的船舷有两米高。我们站在船舱里,只能看见头顶的天空和桅杆。
    木船在海上突突地行驶了十分钟,靠了岸。我和阿坚下了船,沿着码头走。弧形的码头建在山坡下,又狭又长,像一弯新月。码头的左侧就是嵊泗中心渔港,荡漾着细碎的波浪,此刻泊满了来此避风的各地渔轮,有好几千艘,密密麻麻的桅杆把对岸的菜园镇都遮住了。正值退潮,靠近码头,二十多艘渔船陷在淤泥里。码头上堆满了捕蟹用的渔网和竹竿,山坡下建着一排简陋的房子,水泥台阶上,坐着许多头发蓬乱的渔民,衣服穿得很少,露着黑黝黝的脖颈,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走过。我们沿着码头步行了两百多米,然后向右拐进一条小巷。
    小巷狭窄而潮湿,有着低缓的坡度。两侧的房子都很低矮,修筑在山坡上,大概正逢乡人大选举,房子的墙上贴满了醒目的红色标语。两个拖着鼻涕的小女孩扛着一篮垃圾走下来,与我们擦肩而过。路边有一家“温州发廊”,响着从收录机里传出的流行歌曲。
    小巷拐了个弯,然后是几级台阶。我们拾级而上。路的左侧有一间小屋,里面摆着大米、白菜、黄瓜和冰冻的梅鱼。摊主们都双手交叉插在袖子里,站在道路另一侧的空地上,一边晒太阳,一边注视着过路的行人。金平广播电视站就在他们身后那座破旧的建筑物里。
    广播电视站钱站长在办公室里等候我们。他是一位黝黑的中年男子,眼睛凹陷,颧骨外突,他的身上一定具备共产党基层干部所应该具备的一切。办公室小而暗,装修得像某户人家的客厅,地砖又滑又洁净,墙纸是新糊的,角落里摆着打开的电视机,办公桌是那种漆得很亮的八方餐桌。办公室里边是钱站长的卧室。再里边是卫生间,散发着淡淡的抽水马桶的气味。
    “你们一定要找祝八方?”钱站长说。
    “他家四兄弟都是渔民,”阿坚说。
    “可是有先进的渔民,也有后进的渔民啊。”钱站长说。他以为我们是来宣传先进的。
    “不要紧的。”我笑着说。
    钱站长领着我们,从广播电视站里出来。我们踩着石级,翻上一座光秃秃的小山岗。祝八方家的房子就在前面不远处的那道山坡上。我们沿着一条羊肠小道走,不久就来到那座房子前。房门敞开着。
    祝八方在别人家里搓麻将,听见我们的叫喊,就像一头豹子似的冲过来。他年纪很轻,身材不高,但是显得精干;头发留得很短,黑黝黝的脸上长着一颗痣,这使他看起来有些凶狠,但他的眼睛很友好,闪烁着孩子气。
    他给我们每人倒了杯水,然后坐在对面,绞着手。
    “天气不好,出不了海。你先住下来,等风浪小了,我再带你出去。”八方对我说。他有些腼腆,像姑娘家。
    八方已经在家里休息了一个多月。每天晚上睡得早,早晨起得也早。吃过早饭,他就去码头闲逛,打扑克,在屋檐下晒太阳,与本地的或外地的渔民聊天,一直到中午才回家。妻子烧好饭等他。
    八方十六岁的时候,母亲过世了。初中一毕业,他就跟父亲出海捕鱼。风很大,掀起了一层层无穷无尽的海浪。船驶在汹涌的波涛里,在他看来几乎要沉了。他“醉”得厉害,像鱼一样直挺挺地躺在船甲板上,一边吐着泡沫,一边睁着眼看父亲。他从此不想出海,在家里待了大半年后在一家水产公司里谋了个收购冰鲜的差使。父亲瞧着不舒服,每天给他脸色看。
    “你没出息。”父亲说。
    八方有三个哥哥,老大可方在一家个体冷冻厂里工作,老二多方在舟山水产联合公司当经理,老三伟方和他合伙捕鱼,是他们这艘四十马力木帆船的老大。八方是老四,和父亲祝阿亮住在一起。父亲今年六十六岁,驾着一艘小帆船,在金平与菜园之间来回摆渡,赚点小钱买老酒。八方今年二十八岁,结婚时二十四岁,妻子原是乡文化站的办事员,后来文化站倒了,她回了家。
    “今年你能赚多少?”我问他。
    “不知道。八、九月份捕了两千斤海蜇,还没卖出去——去年海蜇每斤能卖十二元,今年跌到了六元。”
    “那你就不卖了吗?”
    “我用盐和明矾把它腌着,等价格好起来。”
    “要是好不起来呢?”
    “那就没办法啦。”
    他带我们参观了他家的房子。中间是饭厅,铺着地砖,正中摆着一张小方桌,上面有几口碗,盛着鱼干和吃剩的蔬菜。右侧的房间是他父亲的卧室,床脚堆满了几百只空酒瓶。左侧的房间是仓库,门口放着二十只一米高的白色圆桶。他揭开盖子,让我们看桶里腌制的海蜇。仓库里还堆着许多渔网,像小山一样高。渔网有四五种,每种都用来捕不同的鱼。墙上有个壁龛,敬着一尊笑容可掬的海神。二楼是他和妻子的卧室,铺着塑料地毯。阳台上晒着鱼干和渔网,站在这里可以眺望整个渔港。
    夜幕降临了,对岸的菜园镇亮起了灯火。海上的渔船连成了一片,像一个庞大的村镇渐渐隐进夜色里。我和阿坚起身告辞。
    “现在就走?”八方有点意外,他以为我要住下来。
    “不行啊,朋友在菜园等我们。”阿坚说。
    “那就吃了晚饭再走吗。”
    八方把我们送到码头。码头上黑乎乎的。去菜园的班船已经没有了。八方说:“我送你们过去。”
    八方朝海上招了招手,一艘木帆船朝我们靠过来,船上有位老汉。八方说:“他是我老爸。”
    我们跳上小船。老汉跳上岸,八方发动了马达。小船突突地响起来。
    八方的渔船就停泊在附近。我提议到他的船上去看看。八方把小船靠过去。我们爬上那艘旧木船。船不大,有个像匣子一样小的船舱,里面黑洞洞的,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几只陶瓷碗,一张摊着的席子。这是八方出海捕鱼时睡觉、吃饭的地方。舱门很小,要匍匐着才能爬进去,人在里面也只能猫着腰或者躺着。
    八方往海里撒了一泡小便。我们跳回到小船。月亮钻出云层,把那一身的寒光抖落在海面上。小帆船迎着海风向对岸驶去。八方站在船尾,舵把夹在两腿之间。他逆着海风朝我大声说:
    “夏天你再过来,我带你捕鱼去!”
    “我一定来,我会选个风平浪静的日子。”我说。
    夜色中,八方的目光有点迷离。
    “金平岛上连舞厅都没有,要跳舞必须去菜园。老婆也不许我去。在金平,我很寂寞。”
    “我很寂寞”,这句话文绉绉的,现在却出自祝八方之口,它非常清晰地传进了我的耳朵。我被海风呛了一口,开始费力地咳嗽,眼泪都出来了。我看见海风把八方的短发吹得像栗刺一样竖起来。
    海面上闪烁着点点渔火。小帆船开过一长溜福建渔船旁边。八方指着其中一艘钢质渔轮,说:“那里有一位我的福建朋友,在码头上认识的,很要好。”
    他把双手拢成喇叭形,朝着那艘船大声喊:“阿利!阿利!阿利!”
    他的声音像海鸥一样飞出去,在海面上久久地盘旋着。一个油光光的脑袋从那艘福建渔船的舱房里伸出来,向八方点头示意。
    夜晚的菜园镇已在眼前。
    
    1997年12月11日
    在这样的季节里,乘渔船出海似乎是件非常困难的事。虽然还有点不甘心,我想还是回去算了:最好今天就回定海,然后回杭州。但是早晨阿坚对我说:
    “八方捕了二十桶海蜇,一桶都没卖出去。听他说,整个金平乡都这样。”
    “倒霉的丰收年。”我说。
    “我们再去一次金平,看看能否在报上帮他们呼吁一下。”阿坚说。
    上午九点钟,我们背着照相机,在码头搭上了那艘往来于菜园与金平的班船。上了岸,我们就去找钱站长。钱站长把我们带到码头边的一家食品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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