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普鲁斯特哭泣

第10章


快艇省时,但是抗风浪差,去年春节就有一艘岱山开往定海的快艇钻到海底去了。
    “你乘快艇去高亭时,有没有发现绑在座位下方的一把小铁锤,那是遇险时逃生用的——用它把舷窗砸开。”阿坚说。
    “我没发现。”我说。想起沉船,我有点心悸,不过对他所说的话,我将信将疑。
    阿坚问我乘哪班船。
    “乘慢船吧,”我说,“这样能保证明天出海。”
    “那要起早。”阿坚说。
    
    1997年12月9日
    轮船码头离得很近,我们步行十分钟就到了。因为轮船停开多日,寒风萧瑟的码头特别嘈杂。售票厅里买票的人排成了长龙,并在售票窗口处挤成蜂窝状的一团。阿坚排在队伍的末尾,等了半个小时,才蠕动到窗口前。卧铺票早已卖完,我们只购到了两张坐舱票。
    “你要作好晕船的准备,”阿坚从人群里挤出来,举着船票对我说。
    “我不晕车,也不晕船,”我说,“我能坐十个小时的长途汽车。”
    “你应该睡上一觉,这样也许会忘掉晕船。可惜卧铺票已经卖完了。”阿坚说。
    “睡觉就看不成海了。”我说。
    本来计划在码头上吃早饭,现在来不及了。我们买了几只茶叶蛋,匆匆奔向轮船。船很大,白色,像一条巨鲸搁浅在那里,它的舱门是一张大嘴,我们通过这张嘴走进它巨大的腹中,顿时觉得热气逼人。我们转了几个弯,找到那个已被塞得严严实实的坐舱,舱内挤着几百位无精打采的乘客。我们小心地跨过放置在走道上的土豆和白菜,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我们的座位就在窗子底下,但是窗口像枚小圆镜,你必须把整张脸都贴上去才能看到窗外的景色。
    汽笛拉响了,轮船发抖了一阵,窗外的景物开始向后移动。我步出船舱,在轮船右侧的船舷旁站定。太阳已经升离海面,阳光透过莲蓬般的云团,喷淋出千万束光芒,像水一样洒在微波荡漾的海面上,反射出无数金银般的碎片。身后的码头渐渐远去,定海变为一个灰色的贝壳,最后消失不见。轮船驶向越来越辽阔的大海,像一把白色的巨刀把平坦的海面劈成两半,掀起一波又一波的海浪。波浪互相撞击,绽出千万朵细碎的浪花。浪花飞过船头,打在我的脸上,在眼镜片上凝结成白色的小盐粒。
    我回到船舱。阿坚埋头伏在那里。这家伙,居然睡着了。
    我坐了一会儿,他醒了,一边搓着眼睛,一边说:“你精神这么好!”
    “是的,我一点事情都没有。事实上,我从来没这么舒服过。我见到了真正的大海。”我说。
    我再次步出船舱的时候,脚步有点摇晃。轮船已经驶到外海,海浪起来了。我在船舷两侧散了一会步,然后背着手,像一位视察的狗官走进各个卧铺舱。那里一片死寂,所有的乘客都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床前放着黑塑料痰盂,有些痰盂已经吐满了秽物。我沿着一道铁制的楼梯一直往下走到底舱。底舱有股尿臊味,亮着昏暗的电灯,角落里堆着自行车,地板黏糊糊的,上面铺着五六张席子,睡着人。
    我像特务一样巡视着,陆续发现了洗脸间、小卖部、厨房和厕所。我站在一道制作考究的木楼梯前,楼梯口挂着一块醒目的铁牌:“旅客止步”。但是这块铁牌无法止住我继续往上走的欲望。船长就在上面,我要去和他谈谈,我想着,向上迈开了坚定的步子。这时迎面走下一位穿制服的大汉,那双大脚几乎要朝我的脑袋踩下来。他厉声喝道:“干什么!”
    我吓了一跳,转身就走。走开几十步,回头一看,发现大汉还立在楼梯边,虎视眈眈。
    我回到船舱,阿坚绻缩着躺在椅子上,我对他说:“浪已经很大了。”
    阿坚说:“这连‘浪’都算不上。”
    我坐着,开始全心全意地感觉那浪,它存在着,喘息着,翻卷着,就在轮船底下,像一条正在游动的大鱼。轮船驶上它斜坡般的脊背,然后迅速滑落下来。我飘飘欲仙,但是紧接着一阵晕眩。阿坚说:
    “渔民把晕船叫‘醉浪’,因为那感觉有些像醉酒。”
    醉浪?很有诗意的一个词,不知是哪位天才渔民最先想出来的。但是我说不出话。从胃里冒上一连串的气泡,和未说出的话混合在一起。
    “醉浪不比醉酒。有一个参军不久的水兵,第一次出海就醉了,他忍受不了,就跳海自杀了。”阿坚说。
    我不能再听他说了。我得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起来对付那种难受的感觉。在我斜对面的座位上,睡着一位穿皮衣的中年男子,大概正做着美梦,脸上露着笑容。后来他醒了,慢慢地欠起身,我以为他要和对面的同伴说话,谁知他却突然喷出东西,开始了疯狂的呕吐。我产生了恐惧。有只手偷偷地伸过来,想拿走我的胃,我发现了,便和他争夺起来。我的胃就这样被拉扯着。它像一只沼气池,不断地往上冒泡,气泡堵在喉咙里,每隔片刻就“嗝”一声冲出来。
    我试图做一些深呼吸,但是船舱里的空气污浊不堪,大概早已充满了别人的气泡。
    “你的脸色不大对。”阿坚说。
    “马上就会好的,”我说,“我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我跌跌撞撞地往外走,走到前后船舱之间的过道时,一阵猛烈的海风横卷过来,一直把我卷到右侧的船舷旁。我像一张废纸般紧紧地贴在栏杆上。栏杆外则是波涛汹涌的大海。
    饥饿的大海在怒吼。轮船正艰难地行驶在波峰浪谷之间。海面上已看不到任何船只,只能看到那高高在上的浪头。岛屿在轮船起落的间隙时隐时现。每隔几秒钟就有一道四五米高的海浪朝我们扑过来,好像要吞噬我们。四碎的浪花遮掩了眼前的一切事物。浪花还未落尽,另一道海浪已经奔涌而来……一浪接着一浪,永无尽时。也不知是谁赋予它们生命,它们的生命始于何时,又息于何处。它们是大海的多得数不清的孩子。
    栏杆上伏着一排披头散发的女人,像海鸥一样伸得长长的脖子,不停地往海里呕吐。呕吐完毕,她们就顺势滑下来,瘫坐在被海浪打湿的甲板上,她们双目无神,像傻瓜一样久久地坐在那里,也不去清理留在鼻孔、嘴巴、衣服上的呕吐物。对她们来说,坐船就是受难。一团浊气从我的腹腔泛上口腔,然后慢慢扩散开来,整个口腔顿时变得臭烘烘的。胃里的食物也许已经发馊了。我来到洗脸间。洗脸间的六个洗脸台分别被六个女人牢牢霸占着,只有一口放拖把的水槽还空着。女人们像烤熟的对虾一样弯着腰伏在洗脸台上,双臂紧紧地抱着已盛得满满的洗脸台,仿佛洗脸台就是她们的孩子。洗脸台的下水管已经被她们的呕吐物所堵塞,从洗脸台里溢出的水淌了一地。
    “哪位让一下,”我大声说,“我漱个口就好了。”
    她们像聋子一样一动不动。我只好走近其中的一位,她的发梢浸泡在自己的黄色呕吐物里。我彬彬有礼地说:
    “麻烦让一下,我很快就好了。”
    女人慢慢地回过头,朝我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仿佛我要抢她怀里的孩子。
    我回到外头。又有一团发馊的东西涌上我的嘴巴,但是这回不是浊气,而是一团又黏又稠的未消化的食物。我急忙奔回洗脸间,把嘴巴对准那口放拖把用的水槽。有根木棒在捅我的胃。一阵强烈的痉挛从胃部发作,然后像惊涛骇浪一样——伴随着疼痛——迅速波及胸部、喉咙、嘴和脸,“哇”一声,一支又硬又长的水柱从我的口腔里喷射出来。
    我的胃、肠子、肺、喉管、牙齿和脸都一件件地吐出去了。我那坚持了许多个日日夜夜的意志也崩溃了——我的意志对这具备受折磨的肉体已经毫无办法。我呕吐了一刻钟,又花了一刻钟清理堵塞在鼻腔里的秽物,动作非常机械。我踉踉跄跄地来到甲板上,和那些披头散发的女人们并排坐在一起。
    神智开始慢慢恢复,我望着大海,它让我再次想起腹中那只空空的不属于我的胃:它在蠕动,在发抖,在轻轻地咬。
    下午三点钟,轮船抵达泗礁。
    在码头,我们搭上了一辆开往菜园镇(嵊泗县城)的客运中巴。一闻到车上的汽油味,我的胃就难受起来,虽然它早已吐得空空如也。
    阿坚问我:
    “你吐了几次?”
    “两次。”我说。
    “还好,”阿坚说,“我第一次坐轮船时吐了七次,到后来吐的全是胃液,躺在甲板上,别人以为我死了。”
    “我把半条命吐在船上了。”我说。我一说话胸口就痛,不能笑,一笑就更痛。
    我们住在嵊泗县政府招待所里,当地人称它为“小宾馆”,因为是旅游淡季,除了我和阿坚,便没有其他客人。房间很大,空荡荡的,很冷,空调开了半天我还直打哆嗦。卫生间的设备很新,但是没有热水,无法洗浴。房间里非常寂静。站在窗前,可以看见远处空旷而白亮的街道。晚上,阿坚的朋友孙大姐,在招待所的餐厅里请我们吃饭,在座的还有阿坚的另外两位朋友。
    孙大姐给我出了一个主意,她让我去金平岛,岛上住着她的一个朋友,名字叫祝八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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