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普鲁斯特哭泣

第20章


    电影放到一半,图森来了。有人带头鼓掌,引发了一阵还算热烈的掌声。掌声催生了图森的明星气质。摄像机镜头对准了他。他向大伙点头致意,然后款款入内,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保持了不错的镜头感和分寸感。只是,他落座不久便陷入了法语系学生的小团体中,陷入了学生的对话练习预谋中。他们一副言谈甚欢的样子。我们只好干坐着,相互寒暄,间或认真地吃一颗瓜子。我们本来想让晚上的聚会成为一次交流的场合,然而我预感这样的愿望又要化为泡影。因为从一开始起,我们就失去了对事情的控制,并且听任偶然因素的摆布。
    黑城决定为我们预想的和图森之间的交流作最后一次努力。他把图森从学生堆中领出来,带到电视机前。大家静一静,黑城清清嗓子说,电影已经放完了,大家有什么小说和电影方面的问题,现在可以提出来,与图森先生交流,浙大法语系学生为我们翻译。
    一个女孩走到前面,问图森:“现在有些作家喜欢写一些让人看不懂的小说,您怎么看?”这个问题差点让我噎着。问得很无知,也很不礼貌。图森的回答有点含糊其词。图森被认为是新小说派作家,而新小说给人们的印象是复杂难懂,但是图森的小说并不难懂,至少在我们的眼里并不难懂,就算难懂,那也不是什么过错。法语系学生在翻译女孩这个问题的时候,黑城大声地说,有这样一个事实,在法国,图森的小说,最多的一天曾经卖出五万五千册以上,可见并非难懂。另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提出了第二个问题:“好的小说总是让人感动,请问图森先生,你是怎样做到这一点的?”这个问题有点不着边际,似是而非,让图森支吾了半天。也许他的回答也有点闪烁其词,法语系学生挠着头皮,让图森再重复一遍。大家哄堂大笑。后来的几个问题也是如此。整个儿就像一次蹩脚的记者招待会。
    我坐的这张桌子紧挨着电视机,所以我能清晰地看见图森的脸,这是一张深藏不露的脸。从他礼节性的回答来看,他似乎把所有的提问者都当作了采访他的记者。他的回答充满了外交辞令式的模棱两可,充满了逃避和躲闪。我问他来之前对中国有什么印象,经过这二十多天的了解,现在又产生了哪些新的印象。他的回答是,中国是他最向往的国度,现在他仍然处于深入了解的过程中。这样的回答当然无法使我满意。后来,他坐到我的对面,不过不是和我交流,而是在接受某电视台记者的采访。他回答的时候,十个手指用力地揉捏一颗瓜子,直到采访结束,才“颇为艺术地”把那颗瓜子剥开。
    晚上十一点,黑城对大家说,时间不早了,今天的聚会就到此为止吧。
    我们走出纯真年代。冬天的风迎面袭来,我裹紧衣服,仍然觉得寒冷。路灯朝静寂的大街尽头延伸。我忽然想起图森小说《浴室》结尾的话:“我得冒一种风险,一种破坏我平静的抽象生活的风险。”是啊,我们的生活是一种没有风险的生活,就像小说《照相机》里所说的,它“没有想象中的创伤、刺激”,它是“温驯的,像每一刻过去的时间那样温和”。生活在别处,我们渴望另一种生活,渴望能抛开眼前令人不愉快的一切,渴望像让-菲利普·图森那样去写作,去游历,去拍电影,像一个真正的艺术家那样去生活。可是,我们害怕过这种生活之前必须要付出的代价,害怕种种可能的风险。我们没有勇气。我们浮躁而懒惰。长久以来,我们以一种最正常不过的方式工作,吃饭,睡觉,每一步路都走得安分守己。让-菲利普·图森的到来给我们生活切开了一道浅浅的口子。可是,我们的心灵和肉体都具有良好的可鄙的自我愈合功能。当图森离开我们的时候,当明天天亮的时候,我们从睡梦中醒来,发现一切又恢复如初。哦,为什么是这样的呢?
    2001年11月30日
    
    【一个女人的哀歌】
    他终于同意我把他和她的事情写出来。
    “我们聊聊看吧。”他在电话的那一头说。
    刚刚入梅,省城的大街上飘荡着梅雨的气息。我们约好星期六下午两点在城西的庄记咖啡馆见面。
    在这之前,有好几次,我想把他和她的故事写出来。我和他说,但他总是保持沉默,等我转换话题。
    我知道这个要求很残忍。他的伤口还刚刚结痂,可是我固执地想揭开它,想让更多的人知道他们的故事。
    咖啡馆是新开的,没什么生意,很安静。暖色调的台布,柔和的干花,新式自鸣钟。窗外暗灰色的天空。我们并排坐着。还是那样一副平淡的表情。还是那样一副淡然的姿势。他拿出数码相机,给我看女儿吴悠(小名跳跳)的照片,这天上午在小和山拍的。取这个名字,是希望她一生无忧。再过几天就是6月19日,那是女儿两周岁的生日,一个惊心动魄的日子,他结婚不到三年的妻子黄畅文受难的开始。
    “我们非常相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他说,“我们在生活中配合很默契。我在前面吸尘,她在后面拖地板,抹桌子。她烧饭,我洗碗。她洗衣服,我晒衣服……事先谁都没有说过什么,但却商量过一样。”那些事,恍如昨日,可是他说得轻描谈写,仿佛那已经很遥远了,而且和他一点都不相干。
    那时候,他们住在浙江广播电视专科学校的宿舍里。每天吃过晚饭,他们一起出去散步,顺便买些水果回来。每个星期天,他们都去爬山。她喜欢炒股,股票涨了,她开心,他也跟着开心。如果觉得她开心过头,他会给她泼点冷水。股票跌了,他就不停地安慰她。她生病住院以后,股票不再有人打理,跌得很惨。
    1998年10月的一天,夜晚,他和她在湖滨六公园的雷霆宫初次见面。她穿着白衣服从他面前飘过,是那么漂亮、飘逸。他拨通了她的电话号码,然后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她的手机里响起。月亮很圆,湖面氤氲,茶馆的露台上只有他们两人。喝完茶,他蹬着自行车,把她从六公园送回大关小区的家,再回到灵隐路父母的住处,前后花了两个多小时。他们就这样走进对方的生命里。那辆见证了他俩悲伤而伟大的爱情的自行车,如今停放在他们在城西的公寓车库里。不会有人再去骑它了。
    生活向他们呈现着最瑰丽的一面。1999年5月,他们买下了城西一套带阁楼的顶楼房子。同年8月,他们在西湖区民政局办理了结婚登记手续。没办婚宴,也没拍录像。他们和朋友一起去了泰国。只有他们一对参加了自费项目蜜月岛的旅游,回来后他们一致认为那是整个行程中最好玩的地方。为了方便上下班和装修房子,他们买了一辆面包车。房子装修得简洁而舒适,也很现代:大块面的色彩,开放式的厨房间,带斜天窗的阁楼,安装了遮阳蓬的阳台上铺着光滑的鹅卵石,上面摆放着各种植物。她是拾掇植物的好手,我深刻地记得有一次去他们家里,她教我:“给花浇水要浇透,等干透了再浇,两个透。”2000年,她参加房地产评估师资格考试,顺利过关。2001年下半年,她怀孕了。他们每一天都被幸福感充盈着,生活仿佛完全按照他们的愿望依次绽放。
    她吐得很厉害,吃下去的东西,过一会儿就全部吐光。他们把这看作孩子降生之前必须经受的小小的磨难。他们去省妇保医院。医生说,这是妊娠反应,有些孕妇会一直吐到孩子出生为止。医生没有建议做射线或胃镜检查,因为那将对胎儿不利。“算了吧,”她对丈夫说,“我一定能挺过去。”于是,她继续挺着。可是孩子都快九个月了,她还在呕吐,早上吃下去的东西,到了晚上便吐得一干二净,更要命的是脖子上还出现了可怕的肿块。生活开始显示它那狰狞的一面。2002年6月17日,他以最快的速度把妻子送进省妇产科医院。6月19日,距离预产期还有整整一个月,她被紧急推进产房,施行剖腹产手术。
    6月19日,在吸收了九个月的母体营养之后,一个新生命降生了。6月19日,他和她提前成为了真正的父亲和母亲。6月19日,她的母爱彻底觉醒。6月19日,她精神和肉体的炼狱还刚刚开始……都已经成为往事了,如今,往事的当事人成了我面前的叙述者。现在我们坐在城西的庄记咖啡馆里。两年前,这间咖啡馆并不存在。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她会离开我,”他说,“我一直觉得,我们会克服所有的困难。”他说话的口气变化不大,但我能觉察到他的内心已不复平静。在我的一再劝说下,他喝了一口水。
    “她一点都不怕手术……她一边看电视,一边和医生谈天……”他说,“剖腹产手术做过才两天,腹部的伤口还缝着线,她就坐着轮椅去一楼拍X光片。她忍着痛站在放射室里,我想扶着她,可是不能。她还跟我说没事,天晓得她是多么痛苦。拍过X光片后,她又去做了B超。”
    一星期后,黄畅文从省妇产科医院转到浙二医院。她先是住在消化科病房,两天以后,转到了外科病房。医生给她做胃镜和CT检查,最后告诉他:胃癌晚期,可能性百分之九十九。医生没有说百分之百,也许是想给他留一线希望。可是对他来说,这百分之一的希望给了他百分之百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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