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普鲁斯特哭泣

第21章


他拿着她的病历和片子在各家医院奔走。所有的消息都是坏消息。
    承认吧,承认她得的就是晚期胃癌,晚期胃癌并不意味着绝对没救。他这样想着。我不会让她默默地等死,我要想尽一切手段挽救我的爱人。奇迹会出现。
    治疗的第一方案是马上做全胃切除手术。他守候在手术室的门外,时钟的秒针总是隔很久才艰难地挪动一下,有时干脆静止不动。他觉得她在里面待了很长很长时间。而事实上,她在手术室待的时间并不长。后来他知道要是长一点就好了,全胃切除并清扫肿瘤需要很长时间。可是她很快就被推出来了。医生打开她的腹部,发现她的胃已经和其他器官粘连,根本无法施行手术,只好重新合上。在合上之前,医生从外面接了三根管子到肠里,这样营养就可以直接输送到肠里了。
    治疗的第二方案是化疗。可是怎么跟她说呢,之前他和医生一直骗她说她得的是肠梗阻,要是开始做化疗,她会呕吐,会脱发,她很快就会发现事情的真相。怎么办?和医生商量后,他想了个骗她的办法。他告诉她,她身上的细胞发生变异了,得用化疗药物去杀。她听了很高兴,说,老公我听你的,你和医生商量着办。
    化疗二十天为一个疗程。那是一场肉体与灵魂的炼狱。她在接连两次大手术后接受化疗,手术的创伤还在剧烈疼痛,强烈的化疗反应便接踵而来。连续两个星期,她都在剧烈的疼痛和呕吐中度过,胃里的东西都吐光了,胆汁也吐光了。她总是小口小口地吐,生怕自己的声音影响病友的休息,这是多么高尚的行为。后来,她什么东西都吐不出来了,只能干呕。可是在呕吐的间隙,她竟然还有力量安慰房间里的病友。她住院后期,来看她的人很多,每天都有好几批。好多人知道她的病情后,先在外面哭完了再进来,怕影响她的情绪,可是看完了她,又往往被她的乐观情绪感染。
    两个疗程以后,她可以下床走动了,长久堵塞的肠胃通了。她变得非常开心——她总是很容易就变得非常开心,她对他说:“吴凯,我一拔掉管子我们就去西湖边喝茶。”她还想着去上班,因为那段时间单位里特别忙。她还想着等空下来去旅游,她认真地看报纸,看介绍好玩地方的文章。可是这样的日子也没有持续太长。她身上的管子越插越多,化疗一个接一个疗程,可是头发越来越少,身上的肿块越来越多,事实上临床经验早已证明:化疗根本就不可能彻底治疗晚期胃癌。
    医生们已经无计可施。在外科病房住了两个多月后,他把她转到了肿瘤科。再后来,他把她转到省中医院,在那里,她又住了五个月。
    其实根本就不用骗她。她早就知道了。有一天,乘护士和医生不在,她偷偷跑到医生办公室里,找到了自己的病历。病历的第一页,赫然写着“胃癌晚期”。她回到病房,看起来比以前更加平静。后来她在病床上告诉他,你的负担已经够重了,我不能再给你压力。
    她说:“吴凯,你对我这么好,我没有遗憾。当然,如果能让我多活几年,我会很满意。让我看看跳跳再长大一点……”
    他每次新搜到一种治疗肿瘤的方法,都在第一时间告诉她。于是,当有人来看她,她就开心地告诉他们,已经有一种新的治疗手段了,她会好起来的。可是事实证明那些方法对她没有作用。那是他最难过的时候,他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解释。但是她好像知道他的心事,他不说起,她也不再提起所谓的新疗法。
    在整个治疗过程中,她几乎没有哼过一声。只有当房间里只剩他一人,她才会说:“吴凯,我疼死了。”
    2002年初,癌细胞转移到她的脑部。所有的麻醉药物都已经没有用了,疼痛一阵接着一阵袭击她,想把她摧毁,她的每一天仿佛都只是为了忍受疼痛而存在。她忍着,一声不吭,有时实在忍不住,痛得快休克了,她才会说:“医生,给我打一支杜冷丁吧!”她有顽强的求生欲望。
    “她经常痛昏过去,有一次,我以为她去了,”说到这里,他把脑袋别向窗外,他的声音中有一丝轻微的颤抖,“那天我看她情况还好,和护士有说有笑的,就跑出去交费,等我回来,发现她昏死在那里,医生正在紧急抢救……”他忽然说不下去了,开始掩面而泣,哭声被压抑着,好像嘴巴被什么东西塞住了,很久都没法开口说话。
    我认识他多年,这是我每一次看见他哭泣。在他最难的日子里,他都不曾这样。在大家的印象中,他是一台一丝不苟运行的坚强的机器。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怎样安慰他。我看见他的两个肩膀都开始抖动起来。
    “我不在的时候,她想着想着,突然和护士说了一句:‘真是苦了吴凯!’一下子就昏过去了!”
    她转到浙二医院肿瘤病房以后,他开始二十四小时陪着她。她每天都要连续挂药水,一直挂到后半夜。他小心看着,一直等到药水挂完,然后躺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小睡。早晨五点刚过,搞卫生的阿姨就来了,动静很大。他睡得很少,睡得很浅。有时她让出一块地方给他。他怕压到她身上的管子,每次都不肯躺过去。
    有一天半夜,她起来上洗手间,没有像往常一样叫他。经过多次化疗以后,她已经非常虚弱,身上又插了很多管子,一个人走路是那么危险,每次上洗手间都要人扶着,一点点挪过去。可是那一次,她一个人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了。她轻手轻脚的,尽量不发出声音。
    他还是醒了。当他冲过去抓住她的时候,她正在向下倒。
    你为什么不叫我呢?他问她。
    不忍心吵醒你。她说。
    她知道自己可能不行了。她记得别人给过他们的每一点帮助,怕她不能再帮他记住那些事,就让他拿起纸和笔,把她说的话记下来:
    某某家的房子快要装修好了,你要记住送礼物……
    某某和某某快要结婚了,不要忘了回礼……
    某某的孩子明年考上大学,你一定要去祝贺,他曾经帮过我们……
    吴凯说到这里的时候,又喝了一口水。他要求我不要把刚才说的事写出来。这些事我都还没做呢,写出来不大好。他说。
    “黄畅文人缘很好,领导、同事、朋友都喜欢她。她的同事,听说可以用活的癞蛤蟆治病,就想方设法去找。那时已经是冬天了,癞蛤蟆都躲起来了,他们借了一台水泵,找到一口池塘,把水抽干,从淤泥里捉了一批癞蛤蟆。”他说。
    诸暨的小姑父、小姑妈——为了让吴凯和黄畅文能专心治疗,他们接过了抚养跳跳的担子——有时会带孩子过来看她。真想好好地抱抱她啊,可是她一点力气都没有,她让孩子久久地趴在自己的身上。她对他说:“吴凯,不要给孩子很多钱,要让她独立自主,要教她好的品质,改掉坏的习惯,给她最好的教育……”
    她身上通了很多管子,进的和出的。仍然呕吐不停,什么都不想吃。有很多痰,不停地吐啊吐,一会儿就吐满一盆。有一天,她说想喝可乐。他买了给她喝。可乐从她嘴里进去,很快就从另一根管子流出来。她说:“可乐真好喝啊!”她过的是纯粹的嘴瘾,可是这已经是她唯一的享受了。
    实在太痛了。肚子,脖子,脑袋……全身都是彻骨的痛。有些病人就是这样活活痛死的。为了止痛,他们决定孤注一掷,去做了伽马刀手术。几天后出现了可怕的后果: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了。这是多么残酷的打击。
    可是她仍然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有说有笑。被践踏被抢夺的生命表现出来的是惊人的生存意志和高尚的情怀。她对他说:
    “吴凯,我听不见你说话,也看不到你了……你不要难过,我们可以换一种方法交流。”
    他紧握着她的手。
    “我说句话,如果说对了,你就在我的手心打个勾,如果说错了,你就打个叉。”
    他在她的手心打了个勾,表示同意。
    “好,那我们开始吧,”她说,“跳跳在不在这个房间里?”
    他在她的手心打了叉。
    “明天能不能让小姑父带他过来?”
    他打勾。看她脸上露出会心的笑容,他心都碎了。
    2003年4月29日下午,她开始变得意识模糊。只有出的气。心电监护器上显示她的心跳越来越慢。
    “赶紧抢救啊,医生!”他大声叫唤着。医生做了最后的努力。
    “没有办法了。”医生说。
    “一定要抢救啊!”他叫着。哪怕能让她延缓一口气也好。
    “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医生非常坚决地告诉他。
    她的心跳越来越慢,终于停止。她在医院煎熬了十个月,斗争了十个月,最后没有等到奇迹。
    对于未来的生活,她曾有一些计划:把城西的房子卖掉或者租掉,住到钱塘江畔去;再买一辆车,夫妻每人开一辆;每年出去旅游一次;买一台等离子电视机。
    她12月9日出生于湖州,最后在杭州南山公墓安息。她在南山公墓的地址碰巧是12-9。父亲给她写了墓志铭:
    志存高远,虚怀进取,求平生相伴才艺学问;
    脚踏实地,平和诚恳,愿人间充盈至爱亲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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