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恋曲

7 七


十余分钟后,传来敲门声。
    邓特风感到背后门扉轻微震动,开门看,果然是他妈咪的partner,Uncle David。说是partner,早已不止是生意上的partner。他们连告知他都不会,仿佛这根本与他无关。
    大概这也真与他无关。房子企业钱财都是他妈咪的。一年与他见四、五次,呆二十天,有时邓特风觉得自己才是外人。
    “Alex。”Uncle David,于伟谦,语重心长地劝:“待会下楼,给你妈咪道个歉,今晚就过去了。夜市打工不必去了,你要真想做点事,明天我叫秘书跟你谈?”
    “不必。”他与妈咪略微相似的脸僵得好像戴一层面具。他妈咪的面具是脂粉,他的面具是拒绝交流。“要道歉,我现在就可以。”
    于伟谦愣了一下,没想到这个男孩,她的独子,不像他以为的那么叛逆难说话。他笑道:“不行,现在你妈咪不得空。她在接一个电话,和人谈项目合作意向书。”
    邓特风的心又沉下去。于伟谦拍拍他肩膀,轻松道:“这样好了,一阵你妈咪谈完,我带你下去。”
    邓特风便点头。
    他拉开窗帘,对着窗外打景观灯的草坪和树丛出神。想到小时候许多事,不知不觉,等待太长太久,趴在桌边睡去。梦里一下子是他还五岁,吃早餐时妈咪忽然开口,冷冷说,“你爹地死了”。死了就是进入一个离他们很远的墓园,远到他去不到无法去看看墓碑和土壤。一下又是有一年圣诞,佣人按妈咪吩咐买了圣诞树,装饰圣诞树,之后都回家度假期。他一个人在家,对着烛台大灯,圣诞树顶的星星,树干上吊着的各种玻璃饰品,坐在楼梯上睡着,早晨醒来,穿着睡衣奔去看,原来树下没有礼物,自己的卧室也没有礼物,别墅外车道雪上没有车辙,妈咪没有回来。
    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像童话书开头,once upon a time,没人能说清,他也不再确定那些是否是曾发生在他身上的事。
    醒来看时间凌晨两点,没人来叫过他,否则会醒,他睡得很浅。
    整栋楼已关灯,空荡无人。他站在三楼围栏下看,打开的房门口只映出他的影子。
    次日早,他六点醒,七点下楼,希望赶上一起早餐。
    只有他一个人。
    佣人说赵女士和于先生临时去西雅图了,不清楚何时回,应该不会是短期内。行李中有一只琴盒,可能是留给他的,那是一把流畅优美,令人不忍移开眼的古董小提琴。
    他妈咪很讨厌他学画,却强要他上小提琴课,好在两年后她就忘了检测邓特风乐器学习的进度。她也不知道,她的儿子自十一岁起,再也不想更不会碰一下小提琴。
    邓特风猛然觉得心里的难受难以承担,好像强酸滴下,腐蚀血肉,胸口冒烟。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次了,自己心头还会有这么强烈的化学反应。坐了一阵,很好,感情烟消云散。他呆坐到培根煎蛋土豆吐司的早餐放凉,葡萄柚放到发干,没动一口,拿车钥匙起身,驾车出门。
    上午十点,不清楚应该去哪。驾车绕这座城市团团转,离机场近的地方,海岛上,看见飞机升起。天高云淡。他之后开车开到四十一街附近,街道两侧树木店铺阳伞,色彩流动一样映到他车上,他看见江绍那家咖啡店。
    今天营业,开门不过两小时,几乎没有客人。
    他才推开门,感应提醒适时响起,就在同时,一只纸飞机擦着他鼻尖滑过。十分凶险,是硬纸折的,撞在地上有“咔”的声响。
    邓特风推着门倒退一步。“Alex?”竟是陈一平。“不好意思,砸到你。”
    陈一平抱着手臂坐在店里。邓特风说:“没关系……早。”
    他也说:“好巧。”江绍装作看表:“是啊,这么早,喝咖啡?”邓特风觉得他语气三八,根本不想理。
    他本能又敏锐地探测到今天不同寻常。之前看到都是陈一平在哄江绍,今天居然反过来。陈一平也不帮忙,就抱着手臂坐在店内,江绍陪在他旁边,面前摆着一份挖了几勺的冰镇法式焦糖炖蛋,一块拿破仑,还有一杯果汁饮料。
    再加上,陈一平刚才还飞了个纸飞机。
    邓特风直觉地觉得,一定与那个纸飞机有关。他偷瞄一眼,就一眼,发现那似乎,是一张婚礼预告,“展周联姻”。被陈一平折成纸飞机扔,多半真的是前女友了。
    不怎么道德的,看见陈一平也不开心,他忽然就比原来开心了一点。幸灾乐祸果然是一种最常见的心态。
    店内空位遍地都是,花窗边有三个桌位,墙边有三个桌位,摆放花瓶艺术品的木质长台下还有两个。他非要走到陈一平对面,拉开椅子,才问:“坐这里ok吗?”
    陈一平又给个请便手势。
    邓特风有意把江绍当服务生,冷淡矜持地点单:“给我一杯美式,麻烦快点。”
    江少气歪鼻子。多情地凝望好友,目光中流露出难舍难分。做最后一次努力,不放弃唤醒好友帮忙做事的良知。
    陈一平散漫看他。“还不去?”
    江绍义愤填膺地去了。
    他一转身,陈一平端起玻璃杯,邓特风就在看他的饮料。玻璃杯沿像鸡尾酒,嵌了片新鲜白桃装饰,是鲜榨白桃汁,散发水果的甜蜜芬芳。
    邓特风问:“你和人分手?”心里早知道正确答案。
    “她将结婚。”
    邓特风点头。
    “所以你心情不好。”
    “多少会。”陈一平道:“毕竟给过承诺,说要照顾人家一世。没有做到。”他指江绍。“那边那个,跟我讲吃甜的心情会好。”给出的例据是女人总是心情不好,女人总吃甜。
    “有用?”
    “不知道。”陈一平笑着抱怨。“这么甜,怎么吃啊。”
    他拿着甜点匙挖那碗烤布蕾,蛋黄白糖鲜奶油入烤箱制成,还要在表面均匀撒糖,用喷枪喷火炙烤出焦糖层,冷藏到外层糖脆,汤匙一切就裂成大片,底下却细腻如布丁,绵密如双皮奶。
    邓特风在想他之前的话,照顾人一世,从他口中说出,应该很具诱惑力,可以诱使人奋不顾身。
    江绍随随便便端杯咖啡过来,挤到陈一平身边坐,搭着他肩膀。
    “你说我不讲义气也好,大家朋友,Jamie邀我要去的,你去不去随你啰。”
    陈一平掀开他手,哗啦一下站起身。“去了去了。”他抓把头发,走到门口,弯腰拾起纸飞机,轻轻地拆开推平,递回给江绍。
    江绍跟在他背后念:“当初人家飞你,你就哄哄嘛,女人都是这样。做男人,当然要拿得起,放得下啦。”
    江绍就是太拿得起,放得下。同时“拿着”好几位佳丽,一碗水端平,谁闹起来想做正宫就会被他不得已忍痛“放下”。
    陈一平指他一记,那意思是叫他说话算数,记得自己讲过拿得起放得下,不要下次放不下哪位女友,又搞到晚晚喝醉抱着他大哭。
    陈一平拿上电话准备走人,江绍叫:“喂,去哪里?”
    “买结婚礼物。你代我送。”他推开门走出去。
    “等等!”邓特风脱口而出,匆忙端起那杯咖啡饮过一半,放下就走。
    他为什么要追陈一平走?他什么时候和一平关系这么好了?江绍看他追着陈一平一阵风一样刮走,瞠目结舌,总觉得哪里不对。想了想,丢抹布愤然道:“仆街,不给钱!”
    邓特风追出店,跑步中风吹起他一缕碎发,这个男孩既纯净又面带不解之色,像是刚从天上“咻”一声,凭空降落人间。
    “有事?”陈一平问。
    “……你是不是不开心?”他说:“上次我不开心,你陪我打游戏。这次你不开心,我可以陪你。”低头看着地面,陈一平看见他长长的睫毛,读不到他心虚想的是:其实今天我又不开心,想要人陪。
    这回由邓特风开车,陈一平说:“不能疲劳驾驶。”
    邓特风问:“你又没睡好?”
    “其实人睡四小时就足够。”
    可说完这句话不到十分钟,他很不给自己面子,已经靠在副驾驶位里头向一侧倚靠睡着。仍是抱着手臂,斜靠一侧的动作使得颈部线条展露,一道凹陷从左边锁骨内侧拉长提伸,直到下颌角。喉结也很明显,线条够紧,脂肪很薄,给人的感觉就是摸上去手感一定炙热。颈部的明暗阴影像焦糖一样,而侧面露出的鼻梁又是一个挺拔笔直的英文大写L。
    他是一个率性且极有吸引力的男人。邓特风仿佛第一次正确意识到这一点,又不禁羡慕看了好几眼,希望这段路,能尽可能平稳一点,长一些。
    陈一平决定去的店竟在一个商场的饮食区里,只是一个摊档,都不是一家店。
    邓特风暗想他简直是一个魔术师,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多平凡又新奇的事物可供介绍。
    陈一平带他去人声喧闹,好像煮水沸腾的饮食区去吃一家瓦撑煲仔饭。可是那家最好吃的,据陈一平说,却是柱候酱牛筋腩捞面。
    捞面是香软的鸡蛋面,上面有三块胶质丰富、炖得熟烂的大牛筋腩。牛腩酱汁都很胶滑爽口,不是油水。这一家的柱候酱最道地,放足陈皮姜丝,适量的蒜,味道醇厚又因陈皮有微妙酸甜,一点也不会腻。浸着酱汁的捞面上,还有几颗烫熟又切段的碧绿青白小棠菜。
    邓特风一大早空腹喝了咖啡,没看见食物时不觉得饿,还怕没胃口。等到这样的美味一上桌,就控制不住,连形象都不顾了,三下两下吃掉半碗。他胃里还在渴求剩下半碗,但理智使他及时收手,先看看陈一平。
    陈一平没在看他,而在看那家摊档。没有字号,就叫广州美食煲仔饭。
    “我以前问过老板,为什么不开一间店。”邓特风一个字不放过地听他讲。“老板说不想拼了。我后来觉得,都很好。两夫妻在这里,赚多少吃多少。……不知不觉,就一辈子。”
    末尾那句仿佛梦呓。邓特风感到心里一阵轻微的痛,不明所以地酸涩。他看到陈一平眼里有种真心祈望过的神色,很动人,也很……天真。大概所有貌似成熟的人躯壳里都会藏着一个,或者是一部分不愿长大的自己。像蜗牛,在大雨过后,情不自禁地冒出来。可是邓特风感到伤心,或许是他懵懂地知晓,这个世界有时很坚硬,容不得那么柔软的思绪。人人都要,或是都曾经受过成长的阵痛。
    他定定看着陈一平,唇上沾着汤汁亮晶晶的,好像他们方才经过的,一副润唇油的海报广告。
    吃完才知,原来陈一平选中这里,为顺便去一家珠宝店。
    进店先有一道石拱门,半人高的希腊式小喷泉,有保全人员随时守候。
    一进门就有位西装革履的资深店员迎上来,笑容诚挚,是与陈一平约好了的。
    看见邓特风,对方一怔。“这位是?”
    在家看厌了名表珠宝,邓特风听到这个问题就精神一振。他也不很清楚该如何回答,种种定位都很模糊,“米雪的准男朋友”或是……他的,朋友?要是泛泛而论的朋友,未免太不值钱。
    不想陈一平按他肩膀道:“我弟弟。”
    中文就是这样博大精深,可以仅指他年龄比他小,不一定是兄弟。
    那位店员,Thomas,领会得,也开起玩笑。“我看不像。”
    “为什么?”
    “人家比你靓那么多!”
    邓特风被他们逗得赧然。陈一平直言说要买一份礼物贺人结婚,Thomas先推荐他一条镶嵌的珍珠项链,过于郑重。
    Thomas又取出一条手链,仍旧是铂金底,环镶十余粒枕型的红宝石。好像鸽子红彤彤的眼睛。
    陈一平玩心乍起,竟转头对邓特风说:“伸手。”要将那条女式手链挂到他手腕上。
    邓特风四肢骨骼纤长,若用手环绕手腕一圈测试,大指中指差一点就可以贴拢。
    他这么瘦,陈一平讶然。
    邓特风受不了地抗议:“你不自己试!”却还是老实配合伸出手,让红宝石衬在他皮肤上,显出猩红沉郁的成色,和其中闪烁的金色火彩。声音压低,不是忸怩,而是孩子气的气闷。“……为什么是我?”
    “你够白。”
    陈一平这么回复,他顿时气馁。最后陈一平却没有买那条红宝石手链。
    叫我试又不买。邓特风嘴巴如挂锁,紧紧抿住。直到陈一平确定一条蓝宝石手链,嘱托Thomas包好划卡,出了店门,这靓仔都再不说话。
    他骤然变成了一尊石雕塑像,一个木美人。陈一平却觉得,像一只浑身毛炸起来的猫。可能是那天夜市,他想到曾代米雪去喂的白猫,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
    一个教发展心理学的同事一度感慨,小孩就像宠物,在成年人看来都有点不可理喻。你有事离开几天再回家,他会刻意抗拒你再接近,背过身去仿佛在宣告:你伤害了我,这是你应得的!
    陈一平也觉得奇怪,为什么喜欢整他。找不到有力理由,就一路走一路说服自己,我也是个爱以大欺小的人。家中只有一个小妹,女孩子不能捉弄,这么多年憋坏了。
    他们间的气氛不由变得怪异,好像发酵,空气都在膨胀。两人都被什么力量操纵,不得已就演变成邓特风横冲直撞走在前面,陈一平掉在后面的情景。距离越拉越开,对方是个烧红的铜炉,避之唯恐不及,走在一起会被烫到焦头烂额,碰一碰都要被粘住手,要甩脱还撕下一层皮。
    邓特风走了几十米,在人来人往的商场里感到愧疚。他要我试却没有买,我为什么要朝他发脾气?
    年轻人的脾气像一阵台风,来时恨不得夷平楼厦,又像山洪惊天动地气势汹涌,过去后面对满目疮痍,就自问,我为什么要闹这么大,如今要怎么重建还原才好?
    其实他不必慌张,他并没有犯下大错,更没有冒犯陈一平。比起真正叛逆的同龄人,他要好太多。却因与人接触得少,常不知所措。
    陈一平迁就他。“等一等。”
    邓特风停步回头,就看见他站在一家朱古力店前。“要买曲奇。”
    买了一大盒朱古力涂层或夹心,果仁或葡萄干的综合曲奇,邓特风不禁问:“买来做什么?”
    “拆开把礼物放进去再原样封上。”
    他的前女友收到曲奇作为婚礼礼物,打开盒准备吃时,会在曲奇中看见小小□□盒,里面装着一条宝石手链。然后想起,与这旧时男友共度的二十岁青春岁月。
    邓特风强压住愠怒,问:“你以前也是这么给女友惊喜吗?”
    陈一平自信道:“如果做过一次的事,我不会再做第二次。”
    “要是她不吃,直接扔掉?”
    “那就扔掉啰。”他轻松地说。和谁修成正果,不可以强求。人和人要讲缘分,东西也要。被她丢掉就是他的礼物都与她欠缺缘分。
    邓特风声音低了许多。“你是不是,很喜欢你女朋友?”他解释说:“我只是想知道,别人是怎么相处的。”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