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恋曲

6 六


六月底,各高校的第一个暑期学期陆续完结,到七月初,有假期,陈一平也骤然闲下来。
    米雪考完期末,知道邓特风在夜市打工,约定日期去探他。
    夜市晚七点才开,持续到午夜,米雪也没提几点来,邓特风按常规,八点半在夜市场地外停车,背包从游客外的另一条通道入内,找到档位接手收银重任。
    夜市很繁华,天下地上,是淡淡的蓝色,先是一片左右各十间的横排商铺,有四五排。往里走又是纵向二十间一道的店铺,有九、十道。排列得井井有条,每一排临时搭成的店铺都吊起统一颜色的尖尖帐蓬顶,一道黄,一道蓝,又一排桃红交错,店铺间的街道人潮穿梭,人群排队成乌压压的长龙。加拿大地广人稀,很难想象到温哥华有这样多的人出没。这个夜市也号称北美规模第一。
    可丽饼屋左边是一家Takoyaki,右边卖龙须糖。邓特风埋头收钱找补,没留意许多排队的年轻华裔女孩目光灼灼,在对他低语窃笑。直到他听见个熟悉的声音说:“两份朱古力香蕉可丽饼,一份加布朗尼。再要一个……草莓可丽饼好了,多谢。”
    他抬眼,乍然看见陈一平已排队排到被人群推到他眼前。
    对久了钞票和一张张没有尽头的男男女女陌生脸孔,邓特风习惯于独处,他不喜欢社交,大多数时间花在打游戏,在车库听音乐,开车到郊外画画上。可以一天不与人说三句话,开口就是一字真言。在这里,来往人流的陌生感汇成一片暗海,铺天盖地将他淹没,要用疏离层层包裹住自己才能呼吸行动。
    这时陈一平来了,时间到十点,天色渐暗,每家店铺都在角落悬挂若干很亮的灯泡。在夜市中店铺连成街,灯泡也连成歪歪扭扭的光的街道。陈一平被有热度的光映照,阴影和高光都生动地留在脸上。邓特风像一个在夜晚森林木屋里逗留了太久的离群索居的人,遭逢一个误打误撞上门的客人,而这客人自发拾柴,点燃一堆篝火。
    他一时没回过神要按键计价,就被定住形一样看着陈一平,大概世界停顿有一两秒。如果不是他很酷的形象深入人心,看上去是被吓住了。
    陈一平向后抓了把头发,也觉得难下台,他没有料到邓特风会是这种表现,目定口呆,又很……可爱。他以为邓特风是偷偷打工,愿意告诉米雪,不代表他愿意被对方大哥撞见。毕竟自己上次提到你们都未出来工作时,邓特风不置一词,那态度仿佛在表明,他本来就这辈子都不需要出来屈尊替人做事。
    可陈一平按常理推想,他为让米雪有保障感,还是尝试做一份工作。被撞破的感觉可能类似陈一平自己当年,申报大学人人不选甲就选乙,他在女友面前非要标新立异造出丙选项,说以上两处有什么好,成群人削尖脑袋往里钻。不如去维多利亚,花园城市的丙校,校园如旧时城堡。最后递交申请,还是只捡了那所女友必去的甲校。接到录取时被一众同学拆穿起哄,现在想来仍然会脸热,可那段记忆有多丢脸就有多值得珍惜。
    邓特风给人的第一印象是玻璃杯里的冰块,可能还浸着酒精。其实他是雪柜里添加雪莉酒或甜朗姆调味的忌廉奶油,冻得稍微发硬,受热就融化。
    陈一平主动说:“不好意思,阻碍你做事。”他身后还排着许多人。
    邓特风道:“没有。”收钱落单,记下一个点单。余光看见陈一平在档口另一边等可丽饼。
    等他拿到三个可丽饼及塑料匙,即将要走,邓特风丢开腰上围裙,匆匆说句“我休息”就下工了。他没有大步追着陈一平跑去,而是放慢步调隔着一条街注视他的方向,看见披着店铺昏黄灯光的人群里,米雪和江绍一路争执,从烤鱿鱼炸薯片店前走来与陈一平汇合。
    江绍左手端米雪的芋头绿豆刨冰糯米圆,右手举她的五彩太阳花棉花糖,手指捏着的纸袋里有巴西烤肉卷,还有热狗盒和一块迷你披萨。两只手上拿满东西,恨不得化身圣诞树可以用枝干挂物,江少展开双臂挖苦她:“米雪小姐,这就是你的‘少少吃点东西行一下’?”
    米雪捧着木瓜牛奶优哉游哉地走。“你要跟我们来的啊。我没请你的啊。”她眼利,看见邓特风,绽放笑容挥手:“Alex!”陈一平才迟了一会儿,拿着那些可丽饼转头,看见邓特风黑夜里雪白得像会融化,也天真得像会融化的一张脸。
    有一句中文的词,说“众里寻他千百度”。又有一句英文诗,确切的原文已不记得了。——倘若不是记忆骗人,真有这样一句存世,翻译过来,大概是,“繁花之中,我见到你”。
    有一回米雪托他,晚间去喂一只白色的流浪猫,他撑着伞去,冒瓢泼大雨风衣湿透,那猫满脸是水地在社区丛林的阴影里抬头仰望他,也是这样一双蓝莹莹宝石似的大眼睛,粉红的鼻头。
    陈一平下意识地笑,他怎会知道那些脸皮薄又很倔强的少男在畏惧什么。感情从天而降,落在怀里,就像有倒计时,那个倒数的时刻到了你自然会察觉自己抱着的情愫究竟是什么,但是在一切还不分明的时候,这是个给人隐隐危机预感的□□。
    叫人怎样不去惧怕,如同被人扼住了脖子。一旦起了征兆就注定要动心,不能中途按下停止键,不得不去爱。
    陈一平有种不对的感觉,心脏被击中,不辨悲喜。
    米雪拉住邓特风,说着“今天得闲了?”“哎我们坐这里”走近,接过下方拿斗笠型纸包的可丽饼,用塑料匙先挖走布朗尼。她和江绍都喜欢吃朱古力香蕉,香蕉片陷在奶油里,上面淋有一道道音符似的朱古力酱。她那双大眼睛一扫,又扫到大肠面线,章鱼烧之类的,和江绍说说闹闹着去排队。他们像溪流归入海那样归入人群,米雪竟浑然忘了找邓特风这准男友同去。
    夜市食铺街外有剧场,用木栅栏隔出一片粗陋的也是木质的桌椅。仅有边缘还有空位,米雪与江绍先前买的食物堆在桌上,长凳只有一张,邓特风先坐了,陈一平就自然而然地坐到对面松木栅栏上。
    看上去好似高大模特在郊区起起伏伏的干草里拍的野外风格杂志照片。他这次终于穿了件有logo的衣,纯黑色的羊毛针织衫,胸前正中是白色丝线织的大大A|X标,领口露出一点白,又还是穿了基本款打底。一看就是临出门随手拎一件很久前买的毛线衫套上,竟能替AX做免费宣传。
    邓特风也只是穿件衣身红,袖拼白的棒球外套而已。都是乍一看很会穿,其实是懒的人。
    “好久不见。”邓特风说。
    想了很久想出一句这么老土的开场白。他还没自知之明。
    “是啊。”陈一平:“最近怎样?”
    邓特风就松一口气,他多怕陈一平一开口就问,和米雪如何?
    “还好。”
    陈一平也就不再问。他坐在栅栏上,把纸一撕,舍弃塑料匙咬可丽饼。邓特风意外道:“你吃的?”
    陈一平突然低头笑,却不介意地笑出两排牙齿,很坦然承认:“我是喜欢草莓。”
    邓特风责备自己大惊小怪,男人喜欢吃草莓忌廉奶油蜜糖可丽饼没什么了不起,发鼻音“嗯”了一声,又道:“哦。”然后,想起说:“我喜欢柠檬。”
    陈一平居然点头,问:“话说回来,柠檬都算生果?”
    邓特风就也不管不顾地答:“都……算啰。”
    夜风里,他们齐齐发笑。
    陈一平顺手拢下头发过耳后,从口袋里带出一支烟来。“介不介意?”
    邓特风闷声道:“你不是戒了。”
    “米雪在家我就戒了。”
    “那她一阵还不是要闻到。”
    陈一平对他眨眼,不乏男人的小狡猾。“怎会,她以为是Shawn身上沾来的。”
    要挨多近才沾染到对方烟味都是寻常事。邓特风大胆问:“为什么不理发?”
    陈一平笑他:“我有理的,这周还约了发型师。”
    “那你留长为什么。”邓特风明知米雪的猜测中他为前女友多半属实,偏偏要亲口问。“学陈浩南啊?”
    “喂。”陈一平脸上闪现平平静静的狠,目光压得人喘息不过。“你讲话最好小心点。”像黑社会,邓特风不由被吓一跳。
    捉弄靓仔最有意思,陈一平见他慌乱,才绷不住笑了场,恶作剧得逞地说:“你当真?我教书的。”
    邓特风就气郁地发现被整。
    “可能你没这种经历。”陈一平玩够,没看他,认真回忆:“小时候总被家长领去小理发店,‘理个配童军短裤的头啊麻烦’。被压着坐下,任人嗡嗡地在头上动刀,不许动。等到能自主了就很讨厌理短发,去肯尼亚三个月,那时最长,发现也不是很恐怖,就没完全剪短回来。”他总结:“所以米雪小时不想剪发,我从来不强迫她,顺其自然。”
    讲了这样多他只字不提周婕敏。
    邓特风挑衅地问:“那你教书的,不劝我回学校?”
    陈一平第一感想就是:莫非米雪还在劝?傻女孩。
    他一向认为用感情或是恋爱关系去试图改变一个人,是太过想当然的事。和前女友最终分手,症结也在这里。婕敏想改变他,又或以为岁月可以改变他身上某些缺点,花费七年,证实不成功。
    陈一平向后仰道:“我说了,顺其自然。”男人和男人交流的语调。被他放到同等地位,邓特风如被安抚。
    “我觉得我不需进一层教育。大学不是必需品。”
    “是奢侈品。”他身边有个在这一领域远比他更有发言权的人。陈一平玩笑说:“有没想过,‘富裕’的其中一个定义就是把大众的奢侈品看作必需品。你刚好中奖。”
    他说的可能是社会学内容。邓特风不由问:“你的学科很有趣?”
    “都是混口饭吃。”
    “你不是研究男女关系?”
    “这么说了,十年前我们在研究‘为什么人们同居’,现在我们研究‘为什么人们还结婚’,万幸男女关系一直有变化,没人看出我们这领域的研究原地打转。还不叫混饭吃?”
    “那你那么卖力。”
    陈一平调侃:“找食艰难啊公子哥。”
    邓特风居然沉默了一阵,很当真地问他:“你觉得,我应该做什么?”
    “米雪拿给我看过你的画,你画她画像的照片。”陈一平说,邓特风想到那天撕给阿祖就没管的米雪肖像。阿祖和米雪在同一所大学,素不相识,通过他的画也认出人。米雪满怀欢喜地拍照留念。
    “你有艺术家的特质。”
    “是吗?”邓特风喃喃地动嘴唇。
    剧场旁,是许多会发光的树。树枝是灯管,做成樱花、桃花那样,像三月时最盛的花期,只见花不见叶。繁花都是小小彩灯,统一变幻颜色,由蓝紫到玫红。那些是许愿树,许多游客买了纸牌吊在巍巍的枝干下,写满各国文字。蓝色光斑星星点点飘落在地,好似花瓣坠落漂浮在没有重力的宇宙空间。
    陈一平说:“每年米雪都要许愿。”
    迈开步几步去到许愿卡处,买了几张。回来时头发被风吹乱,邓特风仅看见他捋遮挡视野的散发时夹在黑发里的手指,和露出的眼睛。他那只眼如有热度,像烟顶一点红火星,可以在心头烫一下刺痛的烙印。陈一平站在灯树旁买许愿卡,侧面被蓝光红光浸透。夜像一块黑玻璃,左蓝右红,巨灯在幕前打两色强光。画面像染了两种由淡到浓颜色的纸,他在湿润的色彩中,五官有种奇异吸引力。
    这是我所画不出的。邓特风想,或者他该去学电影摄影镜头语言,才有勇气有胆量将之描摹。唯保存入胶片,一帧帧细微入理,纤毫毕现,方能留存这样的感觉五分。
    米雪和江绍回来,向陈一平借笔写许愿卡。邓特风也分到一张。许多情侣写浪漫的话。
    米雪飞快写完,不让人看,到灯树林另一头悬挂。江绍写:宁死不婚!一连串惊叹号,笔力透到纸背。陈一平见邓特风很久才动笔,问:“写什么?”邓特风给他看,却是很孩子气的:世界和平,没有天灾。
    他待所有人写完才动笔。米雪和江绍都去挂许愿卡了,邓特风问:“你写什么?”
    “写希望来年你宏大高尚的理想能够实现。”
    邓特风便脸红,移开头不理会,以为他在讲笑。
    待他去系线打结,把卡挂在高处,才看见陈一平那张卡片并不是讲笑,上面没头没尾,只简略写一句。
    “愿你梦想成真。”
    那天晚上像一个被彩灯映亮的梦境。深夜开车回家,从半地下的车库走出,邓特风还有种走在云朵上的不真实感。轻快脚步很快在见到一楼大厅灯火通明后定住,他看了看空空荡荡,挂着油画,拉上窗帘的走廊,几乎是冷淡非自愿地倾身拉开门。
    他应该叫妈咪的赵女士的身影映在墙上,佣人早被她挥退,她站着,这个年纪仍美得有些凌人,穿0码套装,脸上带妆,入室内高跟鞋都未脱,不耐烦地在客厅内踱步。
    “你去哪里?去做什么?我回家都没看见你的人影!”
    邓特风道:“你不会打电话?”
    “Teresa!”在旁担忧着关注他们母子的四十岁男人打圆场,劝慰地叫了一声邓特风妈咪的名字。“教小孩子不是这样教的,Alex也不小了。”揽着她薄薄的肩膀,笑容可掬地对邓特风说明:“你妈咪刚从中国飞回来,还带了礼物,想给你个惊喜的,不巧你不在家。去了哪里?佣人讲不清楚,说你去夜市……part-time啊?”
    “要做事要intern我能给你多少机会?你去那种地方做那么低级的事,有没有想过我的身份?”
    “没有。”邓特风道:“也不必你的礼物。”径自转身,要沿楼梯上楼。
    “你给我站住!回来!这就是你对妈咪的态度?”邓特风没有理会,扶着光滑的雕花扶手快速上楼,走过水晶吊灯,到自己那层,一路走进游戏间,顺手关上房门,才呼出一口气。他背贴着大门站立,听不见楼下说话声,那个Uncle David会如何劝她,还是从真人高的钢铁人模型颈脖上取下戴在头上的大耳机罩上,重新背靠门坐下放音乐。
    他听音量大到让人头痛的歌,听了几首一个字歌词都没记住。他妈咪当然不会追上来,客厅里,赵女士在沙发坐下,戒指与女士珠宝腕表在纤长的手上熠熠生辉,她按了按发胀的额角。
    “我怎么会有这种儿子?David你说,他究竟想要什么?如果他不是我儿子,是我工人,我现在就要他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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