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菜是浇上酸甜酱汁的大虾。虾壳炸得酥脆,背上破开一道,用刀叉可以轻易取出虾肉。
刀叉被繁华酒店区的灯映到明亮反光,侍者收走餐盘,端木厚森端着酒杯道:“我中文名姓端木,是我妈咪的姓。你知道我爸爸姓什么吗?”他看进陈一平的眼睛里,说:
“如果我从父姓,应该姓,陈。”
陈一平想笑,自嘲的笑。他早该知道。
在离开他们,潜逃到泰国后,他的生父又做出了一模一样甚至更卑鄙的事,把异国他乡另一个女人的心力与泪水榨干。他已经不知道该再说什么。
端木厚森最后说:“所以我早就想见到你。你知不知道,我以前也想……像你小妹一样,叫一声‘大哥’。”
他们确实相似,生活的世界却已太不同。即使同病相怜,也不是非做兄弟手足不可的。血缘关系能如何淡薄,他们早已领会。陈允成现今的身家来自他的岳父,如今落到岳父继子端木厚森手里。陈一平拒绝接受任何财产,那么想必今后,没机会再见。
陈一平起身说:“保重。”
端木厚森也坐在原位道:“保重。”
陈一平转身,两人心头,都是一阵怜悯兼如释重负。
回到酒店,在曼谷的最末一夜,陈一平忽然想吸烟。走出套房,推开玻璃门来到露台,才发现并没有带烟。他俯低身,手臂撑着露台围栏。露台下,面对一条桥一样的木板走道,左侧是热带常见的修长挺拔的植物,叶片狭长,表面光滑。一丛丛枝叶间,连缀着圆柱烛台,玻璃灯罩内,点着真正的蜡烛。烛光带来碧绿的暗影,深浅明暗,照亮低处,幽静开放的另一种水生花卉紫色的花。
露台的空气里混合着小白花的九里香,比百合花瓣更纤长的水鬼蕉,以及红花文殊兰,混合在蜡烛燃烧特有的烟气里的味道。探照灯里,丝丝缕缕的喷泉交织成水晶花篮,又弥漫起水景的湿气。
邓特风从木道另一端,前台处走来。神思混乱地肩膀碰到了蕉叶,视线短暂停留在转角处,夜色里更显洁白的一盆白色蝴蝶兰上。他向前向上看,陈一平早已望见他,他们终于,在这谁也没想到的时间和地点看见对方。在池塘边露台上,草木萋萋的微风夜晚,在原地一时大脑空白,好像患了失语症,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停摆。
他们大概不会知道这一次遇见经历了几次错过,不会交流几日几时几分几秒你在哪里。宇宙是一间机械精密的陈列室,地球被夜幕掩盖,在一个玻璃罩子里。每个人都有既定的轨道,有些人一世都不会交汇。而此时,他们像两尊凝固的相望的雕像,周围静静地响起蝉鸣,喷泉还在挥洒水声。在最不可想象的地方见到最不可想象的人,就好像精疲力竭得到一粒糖果。邓特风忽然不知该如何应对,尽管他白`皙的脸上并没有表情,他怕他稍微有些表情,就会像铜像那样不明所以眼里有一串水流出,面孔却完全不见悲伤。
他自己都不理解,只害怕自己走进了一个梦境,太过难受出现了幻觉,只有触碰到他,进一步拥抱他才能缓解。喷泉的水溅湿木道边缘,几秒内,邓特风不确信而凭借直觉地匆匆迈步,竟不慎到滑倒踩进水池里。他扶着木道,被喷泉出水口擦伤,站起来,水溅湿到胸口。怔怔地望向露台,而那里空荡无人。
能在露台上对望的人消失,他不知如何是好,还站在水里。酒店服务人员忙碌地奔来,追问“您是否还好?”画面与声音凌乱像手持摄影镜头。他开始恨自己的行为,为何要上前。恨得那么深刻,那么真切,用恨意就可以把自己埋葬。直到他又看见陈一平出现在楼梯口,他呆呆看着他的脸,被拉上岸,被一条大浴巾包住。
邓特风的肩膀被白色浴巾盖住,浴巾吸干水。这不是怕他感冒,更像一种柔软干燥的抚慰,让一个失足落过水的人有些可以抓住的东西。他的心终于安下来,低下头,转身对酒店的人说“我很好”,像一只刚从游泳池爬出的白色的猫。
他们都没有说话,靠得太近,一条手臂的距离,陈一平在用浴巾擦他身上的水,好像隔着浴巾,拥住他。裤袋也湿透,邓特风伸手进口袋,抓出什么,在陈一平眼前摊开手。他的手掌很白,也是湿的,掌心一小堆缠在一起的铂金红宝石,是那条那一天,陈一平曾经亲手扣在他手腕上的红宝石手链。
他从温哥华带到曼谷。那天下午,陈一平要他试却没有买,他生了一场气。那天陈一平提到前女友,提到给她惊喜,提到他们在一起时曾怎样争吵斗气,然后莫名其妙地告辞留他一个人。邓特风坐在咖啡座,饮完饮料,蓦地起身走进那家珠宝店买下这条女式手链,唯恐与陈一平相识的店员从午休中返回认出他,如躲避洪水猛兽,匆匆刷卡结账,不等店员包装,连收据都不要。可他那时竟不懂,他中意他,那感情是一百分一千分的喜欢。
邓特风的感情就像红宝石,颜色光彩都有种决绝灿烂意味。陈一平将手放在他掌心,触碰那条手链,错觉被红宝的锐利切割划伤。他捡起手链,抓在手中,就硌进掌心。
陈一平说:“跟我来。”这一次居然握他手腕牵引。
邓特风贪恋他指腹的温度,内心膨胀到几乎要满溢。那种液体是热酒,是眼泪。也许很多年后回想,邓特风会讨厌这一天,罗密欧与茱丽叶维罗纳的露台下没人跌倒没人落水。但他此刻一点也不在意。
他下意识跟着跟陈一平走上套房,陈一平在门口刷卡,暂时放开手。还未开门,身边风平浪静变疾风骤雨,猛地被邓特风抓住手臂,邓特风的双手按着他肩膀,将他推到门上。动作中的急切仿佛怕他下一刻会发怒离去。
他胆怯得很,睫毛不断颤动,紧闭双眼想要吻他,不管不顾地鼻梁牙齿俱撞到一起,疼痛亦不退缩。陈一平看他近在咫尺的脸,如看见一只野生动物狠狠踩进捕兽夹。明知会痛,还要把自己送到猎人面前。可我不是猎人,陈一平想,我宁愿不见你鲜血淋漓,我宁愿放你走。
灯火烛光如此晦暗,一盏灯在套房门口。邓特风吻一下,便再不知该如何。嘴唇才碰到又像两个岛屿分开,他低下头,又重新仰起头,本能地用嘴唇再追寻陈一平的嘴唇。
他没有寻觅到方才吻过的地方,陈一平的手指已扶住他下颌。邓特风顿觉战栗,像被惊醒,他只比陈一平少很少的高度,只能维持微微仰面的姿势,等待被亲吻。像闭着双眼的水晶棺里的公主。终于,屏息到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感觉到陈一平靠近,侧低下来咬他的嘴唇,头发扫到他的肩颈,用吻的温度驱赶他头顶重重阴影,教会他,如何向人表达亲昵与爱。
气氛如被打发的酸奶油,愈发膨胀和粘稠,搅出一层层螺贝般细丝累积的花纹。陈一平的吻既不容他抵挡抗拒,又如游戏般轻松,邓特风心内如有一支蜡烛,一点烛火飘忽摇晃,转瞬就疯狂燃烧发光,把他整个胸腔到头顶照亮。他觉得自己的胸口都要透出热光,整个人将似蜡般融化。
他想再说一次,“我中意你”,可已经说过了。他想问“你中意我吗”,可陈一平已经吻过他。邓特风置身于恍惚之中,又有些不满足。他抬头,一双黑沉沉又含着光的眼。
陈一平牵着他手腕,带他走入浴室:“先冲凉啊。”
取下浴巾放浴池边,然后为他带上门。
陈一平就听着浴室中不绝的水声,独自面对窗外异国夜晚。
他有很多恐惧,不为人所知的恐惧。或者说恐惧并不恰当。
陈一平的父亲驾车撞死人,警察在车上搜出致幻剂,他怕坐牢,弃保潜逃在九七年前就从香港过泰国。读书那阵,他常被人叫,“罪犯之子”“杀人犯之子”,他还记得幼年总是搬家。直至终于随母亲移居加国,被托付给温哥华的外祖父母,在好几年里,陈一平都在想,是否要在与人初次见面时便广而告之:我十分不堪是命案犯人的儿子。以免数月数年后熟人态度一百八十度转折,视他为致命传染病毒,当他的不告知是蓄意欺瞒,图谋不轨。
到十六、七岁,像练习踩骑脚踏车,摔到满身青红流血,才能转过这个漫长的弯,学会不在无可改变处责难自己。交到朋友,谈起恋爱,迎风而去当人生是一场游玩。陈一平上百次感谢婕敏在爱情中的勇气,她简单笑说一句“我想和你拍拖,又不是你爹地”就将他拯救出深渊。
但他仍是自我怀疑,也许有朝一日,匪夷所思地,他从床上醒来,突变成他父亲那样,然后自私自利害人不浅。这隐隐的预感因与婕敏分手而证实。——情侣分手岂有不痛的,即使再不想,他终究使她受伤。
陈一平不知如何面对邓特风,他觉得他自己变成一个索然无味的人,再潇洒不起。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他们间条条种种关系,隔着米雪,尚有那许多个“不可以”的禁止。但他会对他坦诚。
良久,邓特风从浴室出来,热雾缭绕,肌肤晕红。脸颊湿湿润润,如同打了柔光。
他浴巾围在腰间向上,再向上的位置。只露出也被热水蒸至泛粉的胸膛,根本不惯更不想在人前□□身体。黑发也潮湿,擦过尚未擦干,更衬出皮肤的白与嘴唇的红。他的嘴唇莫非是被吻到这样丰满?
陈一平感到咽喉抽紧发干,第一次对一个同性的身体产生一种混合禁忌感的欲`望。甚至像十五岁面对异性,看胸看腿都是唐突。
邓特风咬了很久唇,这时松开,低垂眼的速度却很慢。在浴室中,水流下,他反复抚摸自己的嘴唇,回想那是陈一平吻过的地方,不由自主一阵阵全身发热,竟在热水中射了出来。望着自己手指间的液体面红耳赤,像是打碎瓷器的小孩,立即开大水流冲洗又倒出很多沐浴露,唯恐精`液的味道被陈一平发现,把他看作纵欲的人。
推开门前,他看着镜中光里朦胧的沾湿水的赤`裸身体,追问自己对他可有吸引力?他第一次自问:我可好看?第一次为外表松一口气:我看起来应该不差。深呼吸才推开浴室木门,每一步都精神紧绷。
邓特风一双黑眼睛里如有火在燃烧,被他掩盖住,他说:“我知道你不喜欢男人。”垂在腰侧的手,碰到腰间浴巾掖起处,抽开,那白色浴巾滑落,他偏要表现得无所谓,光脚迈过浴巾,对陈一平说:
“我不介意你当我,是女人。”
明明坚强,若无其事,却像海上泡沫下一秒要破碎。
放低自己到这个地步,你可以任意对我做些什么,好过什么都不做。他这样倨傲又迫切地想把自己的全部,交到另一个人手上。他的全部里没有其他,仅有他的身与心。似赌桌上决绝的一把all-in,推倒一切筹码。陈一平若不接纳,他也不要了。
他已成了赌徒,却对自己有多珍贵一无所知。陈一平看着他,激情冲动蓦然成一把刀,如果我是坏人,他想,你会遭遇怎样伤害?
眼前的男孩有修长漂亮的躯体,脚踝与膝盖皆适合被握住分开,笔直的小腿大腿用力即可留下指印……陈一平勉强挥开冲动,生硬地移开视线笑他:“你哪里像女人?”
“Michelle曾说我像你前女友。”邓特风针锋相对一般走上前,却半酸楚,半骄傲地在脑海里补充:可我不信她有我这样想要你。
邓特风又说:“我中意你。”靠得那么近,跨越那样远,声音低,却极虔诚认真。好像一个小孩这样殷切地注视,相信熔炉中黄铜可因心诚变为黄金。
他的肌肤险些贴到陈一平身上,陈一平猝然不及地在咫尺间感到他身体在冷气中□□的凉和浴液栀子花香气。温水冲过栀子花,花香又在夜晚山谷月光下转凉。陈一平几不可见地叹气,从旁捡起浴衣,递给邓特风,看他从倔强不接受到最终在陈一平的坚持下软化,冷淡地接过穿上。陈一平说:“我中意你。”说出这句话其实不难。向人示爱,当爱盘旋在心时,忍住不去说才难。
邓特风当即停下系衣带动作看他,层层丝线把他束缚住,再也不能扯断,左一个“不可”右一个“不能”。不能在未告知米雪的情况下与她先心仪的人发生什么,不可和你的学生搞在一起。他最不愿邓特风受伤,却不能在此时接受。仿佛吻他都是一种错,不吻便无法安慰,可亲吻亦是一种伤害。他无论如何都会伤害他,可他最想避免他受伤害。为什么感情如此复杂,为什么每次想让邓特风幸免于难的尝试都提供一股反作用力。克制于事无补,不管不顾沉湎于爱结果更糟。陈一平说:“我想和你在一起。但现在大概不可以。……不仅是米雪,还有我们现在的处境和身份。”他仰头看天花板,说:“我不知道。”
他们都不知道前方有怎样的漩涡,若手牵手被卷进海浪之中,能否不放开犹共同生还。
但现在不必去想,异国他乡是个宁静港湾。陈一平已坐在沙发上,邓特风低头看看,走到他身边坐下,拢紧浴衣,说:“我没衣服穿了。”
“酒店外面是商场。”
“我想穿你的。”
“喂。”陈一平问:“要不要那么直白?”
“好不好?”
陈一平的航班在早晨六时,先抵达香港,再转温哥华。邓特风要和他一起走,改过票,换过衣,突然对他提出:“我睡不着。”
今晚不睡可不可以,多相处一阵也好。陈一平停下关灯动作看他,穿着他的T恤,叫人想起一个词,“男友式样”。穿男朋友的宽大衬衣,似是前几季流行。“睡不着是吗。”陈一平笑起来,扯住他的手,邓特风见他抽卡还十分不解,就被他带跑出去,穿越厅廊到街中央。
夜里十点,街上仍有人来往,他跑到头发扬起,邓特风气喘心跳,不知他要去哪里,可两人在一起,去哪里都很好。
陈一平带他上一辆绿色黑篷的tuk-tuk车,刚好够坐两个人,然后对司机说:“By Pak Klong.”
夜幕像车尾汽油烟雾一样离他们远去,陈一平说有人告诉他,泰语里去哪里的去与by同音,这回尝试看来没被骗。邓特风看他头发被晚风吹乱,平淡地“哦”一声,心中不忿,原来你这几日有人陪。
陈一平知道他这几日都在酒店里,计程车内,还不曾对这地方有真切感受,带他来帕空花卉市场。
这里和7-11似的,昼夜不停24小时营业。7-11有车仔面,这里卖花。
昏黄街灯下,这市场密布一把把伞。白天遮蔽日光,夜里在伞下凭借小灯的光劳作。偌大市场不见其他游客,商贩亦都好奇地瞥他们:你们为何到此,游客会在这个时候买花?花上插着50泰铢到200泰铢的价格纸牌,一瞥之后商贩们又昏昏欲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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