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恋曲

21 【番外】Lovers Sunset


后来米雪为赔罪,实验煲汤,不敢直接端给大哥,先约邓特风出来尝。
    他坐在两个女孩居处的餐桌前,看米雪的架势便在想那汤味道一定不佳。在米雪期盼眼神下一狠心喝入口,默不作声地咽下。怎么会有这样煲汤送给别人喝自己从来不尝的人?邓特风无法对她直说:你大约,真的,在烹饪上没有天赋。他看向大号保温杯问:“你就是拿这个送给你大哥?”
    “当然是啦。”米雪好奇探头出厨房问:“味道怎样?”
    邓特风于是又默然,端起保温杯又盛出一碗。他一直喝,直到米雪察觉不对,阻止道:“你不要喝了,留一点给我大哥。”这么难喝,邓特风咬着嘴唇,胃里已经很胀,脑中想的却是:就是因为你要留给他,我才要尽量多喝掉一点。
    米雪对下厨的热忱在实验咖喱后告一段落。那咖喱是日产块状方便咖喱,只要放入食材烹调,确实没有出什么大错。她喜滋滋去给大哥送外卖,结果饭盒未盖严,泼了陈一平一身,他就穿着前襟一片咖喱痕迹的衬衣上完下午的课。逢人问起,若有所指地答:我的妹妹在学煮印度菜。留足想象空间,同事都很同情,一切在不言之中。
    所以第三年,回到温哥华前,邓特风问陈一平:“米雪……是不是还在……”
    陈一平想想,说:“她也许已经找到专门为她试菜的人。”
    邓特风径自讶然,这事情来得无声无息。米雪不对他提起,他也不好去问。
    他只知道米雪又捡了一只流浪猫回家,这个家指他与陈一平的家。
    家有一猫一狗,邓特风不在近一年,去年陈一平说不生气后他也再没有带狗散步,金毛犬缠着陈一平。
    到家第一天早晨醒来,赤脚走到客厅,厅外猫在吃食,那是只八岁的老猫,视他如无物。邓特风莫名觉得心中有气,绕开猫咪,穿鞋到院子里,陈一平洗过狗,正用宠物吹风机弄干它一身长毛,手臂的肌肉线条与金毛犬光滑皮毛相映衬。男人和大狗玩耍,最轻松温馨时刻,陈一平一时顾不上对他道早安。
    邓特风睡衣外披外套,站在一地落叶里,怏怏不快。但觉宠物都代替了他的位置。赌气走上前去,陈一平背对他站起,邓特风抱住他,额头碰到他头发,眉骨鼻梁压在他颈侧,占有欲极强。大狗仿佛向后瑟缩一下。陈一平问:“怎么,发噩梦?”
    邓特风想投诉,那只猫啊,竟不理我。最后闷闷道:“不要照顾它,好好对待我。”
    他们长时间待在一起,也不是无时无刻都黏在一起。彼此还是有彼此的社交和生活。
    陈一平与Baraghani老教授偶尔有约,去海钓。
    他总感觉这位忘年交知晓什么。是,陈一平选修过Baraghani的心理学课程,他上课第一句话即是:“我们是心理学家,不是读心者”。可陈一平总感觉他知道,或者说,理解得比许多人多。
    这一次,老教授拿着鱼竿愉快地问:“生活如何?”
    陈一平坐在支开的椅子上:“什么生活?”
    “若不介意,我倒是有些关心你的感情生活。”
    陈一平笑起来,在强烈阳光下,微微皱着眉,带几分趣味地说Baraghani或许已经知道的事实。
    “我与一个……可以类比作前学生的人在一起。”
    Baraghani果然不意外:“那是Alex吗?”
    “你确定你不会读心?”
    老教授在这时表现出狡黠,他打趣年轻人,语气却很温柔:“他爱你。”
    Baraghani笑道:“他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当我二十岁时,在英国求学,我的国土处在战乱之中。我曾经像他一样,与留在故国的爱人失去联系,在课堂上,思念我深爱的人,几乎要落下泪来。”
    陈一平不知如何评说。值得庆幸的是,他知道Baraghani与他的妻子后来成功在加国团聚。他静了一会儿,置身事外地说:“与学生发生感情,即使是前学生,始终是一种不正确。”当然,这不正确在他,并不在邓特风。
    “我不是一个审判你的人。”老教授说:“你也不该审判你自己。毕竟,时间才是一切判决的主人。”
    他们有很多很多的时间。
    陈一平带邓特风去体验海底漫步。
    换上潜水衣,坐船到可以下水的地方,紧握金属扶栏,半身浸在冰凉咸味的海水里,从头顶降下氧气罩。邓特风对海洋有种恐惧,那种人天生对黑暗、未知、庞大残酷的冷血生物三者集合体的恐惧。可陈一平在旁陪伴,他还是一步步踩金属梯向下,垂直向下四步,被浸泡着鲨鱼的海水没顶,有氧气罩,呼吸无碍。他们在水里一刻不停地涌起一长串泡泡,厚重的海水不传声,只能打约定手势告诉陈一平他是否还好。
    水下压强多么可怕,好在耳膜能够承受,邓特风打出继续下潜手势,陈一平陪他,又向下,直到离开金属扶手,隔着脚蹼踩到水底砂石,他像低头去看却被陈一平制止,这样的体验装备不能低头不能倾斜脊椎要维持直立,否则海水可能灌入氧气罩。
    在海底每一步都那样艰难,无法控制身体的重心,而灯光中仍黑沉沉的周围,又没有可以攀扶的物体。陈一平在他面前,对他伸出手。隔着手套,让陈一平牵引自己。那一刻邓特风感到安心,好像在婚姻礼堂把手交给等候的新郎,让他紧握。然后邓特风跟随他缓慢迈步,相信陈一平在这深深深深的水底也不会放开他握着的自己的手。
    他们花了十分钟,靠近一丛珊瑚,陈一平让他看珊瑚间穿梭的,色彩斑斓的蓝黄小鱼。它们成群结队,像是海底另一个世界的一群蝴蝶,而各色珊瑚像海底人间的繁花。
    每一步都那样乏力,喘不过气,可周身冰冷无法出汗。千吨重的海水中他听不见任何声响,包括自己的心跳。邓特风握紧陈一平的手,觉得这样压抑。他没有告诉陈一平,但是陈一平或许知道,他遭遇瓶颈,已经很久什么也画不出。
    然后陈一平让他不要移动颈部,只是向上看。水面与空气交汇处,他们在水底看见反光。缤纷气泡从他们头顶喷射拥挤上升破碎,邓特风茫然地用全新的视角审视世界,在整个海水造就的深蓝色宇宙里,在冰冷的水中握着陈一平的手,平静地仰视头顶漂浮的光芒。
    邓特风没有理由地走出那个瓶颈。就像他在水底呆了二十分钟,被陈一平送上岸,取掉氧气罩重新呼吸到陆地上空气,全身海水压强从四肢百骸里抽离的那一瞬间。
    他们在假期做了许多事,去滑翔,去索道,去看电影,去艺术文化节,去吃评分极高的街边热狗,去逛书店,去吃各式日料韩餐,去喝早茶。
    去颐东,去麒麟,去龙皇,去西湖,去尖东,去福联,去新星,也去半岛。温哥华休假日喝早茶的地方如同香港。去那家据说味道很好环境却差的明月楼,为多撑几张台,食客简直要背贴背,可东西真的很好吃,像回到广州老旧的茶楼。
    他们有许多时间与时间过得飞快一点也不矛盾。不知不觉,到最后两天,邓特风抗拒离别,想再度假,米雪提议:“不如你们就去白石镇,还可以吃Taka"s.”
    这间寿司久负盛名,邓特风还未去吃过。他问米雪:“很好吃吗?”
    米雪答:“当然啦我想天天吃。”她停了一下,眨着眼睛补充:“上次和阿祖去的。”
    再难出口的问题,也说出口了。米雪和阿祖今年才开始,开始一段时间,只是都不知道怎么专程告诉邓特风。
    邓特风张开嘴,米雪与阿祖二人的发展相当突兀。可是他看见米雪静静的笑脸,蓦然察觉一切早有伏笔。
    他画的米雪肖像到阿祖手上,从阿祖手上被米雪见到。阿祖那句“你欠她一句对不起”,是邓特风要他代替自己送上那封道歉信。
    阿祖与米雪没有立时开始,大约也是因为那时候还不是合适的时机。原来没有任何一段真心实意的感情会虚掷,你以为它不会开花,因为它还是一粒种子,要等到下一个春季才会睡醒发芽。
    离开前两天早上,陈一平和邓特风去白石。
    邓特风上自己的车,陈一平就从善如流坐到副驾。白石镇距离大温,开车上高速至多不过半小时。不知为何,那天竟排起长龙,堵到水泄不通,行人都走到下一个街区,车队还不能挪动分毫。邓特风等得咬唇,陈一平就递几颗糖给他。
    车流终于疏散,转上高速,他刚开到时速,就被一辆交警车在后闪灯pull over。邓特风自拿到驾照以来,从未被查过,心情既坏又愕然。他停车在路边等交警上前说明,陈一平以为他生气,脸颊鼓着,多看一眼才知是含着糖。侧头去吻他嘴唇,难得是舌吻,邓特风被他吻到傻呆呆的,到分开才发现口腔里含着的冲绳黑糖已经转移陈一平口中。陈一平调低车窗。
    过一阵,后视镜看到交警走到窗外,说邓特风方才左行,——如果他没有超车意图,不应该左行。请邓特风拿驾照,回到交警车上,几分钟才回来送还。又再叮嘱:以后开车记得保持靠右。之后就调转警车头去拦另一辆车。
    邓特风问:“那现在是怎样?”
    陈一平了然:“没给你罚单,就是教训你几句。”邓特风想反驳,可他明知自己做错了,没有认真通读交通章则,需要改正,找不出话反驳。有些泄气地驶回车道。
    他们下午一点钟后才到白石。这一天阳光极好,沿陡峭的路穿越许多海边小别墅,他们眼中远远的海面一直闪着白亮的光。海面日光的纹路像铺在蓝绸缎上展览的金银丝织品,陈一平牵着邓特风绕到Taka"s去看,这里周日周一不营业,平时中午十一时过半才开门,居然也在门外有人等候。可能是店面太小,仅放得下两张桌,加上寿司吧台,可坐最多不超过十五人。
    这时店里很拥挤,陈一平问:“饿不饿?”
    邓特风摇头。他实在不想在门口等,可是之前,照约会惯例电话餐厅时,收到的回复是“不好意思,我们不接受任何预约”。这是一个连米其林寿司店都接受预约的时代。他还是来了,因为米雪极力售卖这家店。邓特风想,兄妹的口味,应该是相似的……吧。
    陈一平笑道:“既然你不饿,先去海边走走?”两三点时再回来,客人会少。
    他们踩着高大的树的剪影,经过许多别墅的烧烤阳台和花园,走了五、六分钟才到海边。蓝色的海与天边有红砖的意大利冰激凌店与一些希腊风格的小餐厅,一条长木条铺成的桥延伸到海的远方,水天相连,飘着几点白帆处。桥入口的拱门外,有至今没有废弃的运货火车轨道。
    桥下是灰白大块岩石和黑色小碎石的海滩,他们走到桥末端,陈一平忽然去租了条小艇。桥上来来往往,悠闲吹风谈话的游客多是情侣、家庭,多带小孩。陈一平牵着他下只能容纳两个人的小艇,拉他躺下,说:“这里比较好睡午觉。”
    在桥上隐约听得见一点人声,虽然许多游客只是扶着木栏远眺。可躺在小艇上,不必用桨,飘荡在海上,与你作伴的只有三五只嘈杂白海鸥。
    邓特风原本不想睡,可他还是被陈一平拉着并头躺下,因强烈阳光闭上眼,很快睡着。梦里没有失去神智,各种感官都加倍的明显,只有温暖阳光,微风细浪,和彼此的呼吸与体温。
    他完全放松心神,只想,这世界是如此可爱。与陈一平近到脸颊相贴,触碰到他的发丝,又忽然,被这世界用海水打造的摇篮催生出无限温柔。
    我爱的人如此浪漫,而他睡在我身边。
    这是他在这宁静停泊港湾想到的全部。
    他们在此无所事事虚度光阴,中途甚至通过长桥买了两杯冰激凌,又回到艇上。看着日光三点变强又转暗,谈许多在别人看来毫无意义的事。口干舌燥,就又默契的落入呼吸声的休息里。
    我觉得这样背对海平线看沿岸,像在查理大桥看伏尔塔瓦河岸的风光;我觉得海边那些陡峭斜坡上用垂直棕红石壁做围墙的度假别墅,像意大利的海边小镇;我觉得海鸥的呀呀叫声在广阔海面风中回荡,听起来像大钟敲响……那些记忆,那些风景,那些某时某地突如其来的感觉,他们可以不管对错或是成熟与否地说给彼此听。
    到晚六点,他们又一次忽略时间的过去,直到太阳变成黄色,光芒万丈,在他们视野右侧尽头,海与岸处沉没。他们在日落的那一侧里,海平线是橙红,落日是橘黄,他们更靠近落日,沐浴在一片光辉中,而没有日落的遥远一侧,天色是浅蓝和紫罗兰的渐变调合。
    邓特风有一瞬间恍惚,头晕脸烫,分不清自己是被日落震慑还是刚刚醒来。陈一平比他早一步发现,他两颊上的皮肤发红,仿佛半天后终于被持续的日照晒伤。陈一平问:“会不会脱皮?”觉得自己毕竟是男人,不如女孩细心,完全没想到提醒他防晒。邓特风只是晃晃头,回过神就下意识地追着他的手轻吻,他不是第一次晒伤。即使刺痒脱皮,能和陈一平相处他也绝没有意见。
    脱皮便让它脱了再长,他不怕一点点痛。涨潮的水拍着小艇,随他们醒来划船,一片聚光灯下油彩一般的暮色波光中,海鸥扑剌剌从他们触手可及的身边惊飞。他猛然想,像不像一幅画,在光源前导致一切都要用阴影表示,像莫奈用红黄紫黑表现日落时所有色彩的画。海波荡着长木桥就到了晚上,而桥上的人看他们,那模糊渺小的船只和身影,或者也像一幅风景画。
    我愿与你在画里,在他人的作品里。用画笔颜料数码像素或是字符保存,在画板上文档里网络中某处,在二十年后会积满尘埃无人造访的某个角落。只要你我依然存在,纵使人类会抛弃互联网,网路节点成为一个个掩埋地下无人考古的废墟,我拥有你。
    他陷入这种怪异的思绪无法自拔。然后在反思,为什么我想这一刻凝固,莫非我这样害怕年华老去?
    当他怀着这样的疑问,回到那间寿司店前,已经到了七点。
    从三、四层悬崖般的陡坡下到海边,比爬回坡上容易太多。那坡度有六十度,他至少花了三十分钟才爬上来,陈一平真的热爱运动,体能比他好。原本站在他身前几米等他,问他还好吗,到邓特风再爬不动,弯下腰撑着膝盖喘气,陈一平就退回几步,牵着他的手慢慢爬。
    邓特风那一瞬间想到了自己四十岁,或五十岁的样子。如果陈一平还愿意牵他手——世上没有法律规定人到了四五十岁不可以再拖手——他对自己最闪耀青春光辉的年华终将逝去没有任何恐惧。而陈一平,当然,陈一平爱着他,他一定愿意拖他的手。
    然后邓特风放心地肚子饿了。
    没有想到Taka’s 外排队的人更多。应该在那个小小的前台登记的日裔老板娘也繁忙着,连拿预约号码都需要排队。他们等到八点,这间店晚九点半关门,询问等位情况时老板娘翻着本册点数:“你们之前还有二十人。”
    陈一平问邓特风:“是不是很饿,换一家,我们下次再来。”
    邓特风却很固执地要留下。
    他们在夜幕降临的店外,坐在长椅上,为吃一家寿司等到九点。邓特风提前要了一罐健怡可乐,咬着长吸管吸。陈一平递给他两颗糖果,他只吃一颗,又递回。街尽头转角处一座小的双层房屋旁有一棵树冠很大的树,树冠上挂满小灯,代替了漫天繁星。
    他们在那时想到一起。陈一平想,我不喜欢吃,只是喜欢带几颗在身上给他;邓特风想,我不喜欢吃,只是喜欢他给我。
    有一回在地铁站,陈一平偶遇一个同样低血糖的女孩,伏着头棕色卷发乱乱地盖住脸与肩,他蹲低身递糖给她,说抱歉我希望我此刻有纸巾和甜饮。邓特风就在身边,他一点也没有吃醋。他一直确信自己没必要吃任何人的醋。在那个陌生女孩说谢谢时,邓特风望着陈一平的侧面,心里一个声音毫不掩饰地说:看。他这么好,他属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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