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恋曲

20 【番外】Lovers Sunset


Lovers’ Sunset
    不喜欢甜腻可以将它看作邓特风的一个长梦。
    这一年九月开学前,邓特风留在温哥华与陈一平度假,不想离开,若不是在画展厅的工作不能不去做——他会直接缺席第一周。
    他已经在RISD三年。
    第一年圣诞,陈一平去纽约探他。邓特风平时在学校不住纽约,但在纽约有一套公寓。
    他比所有人的想象幸运,更比他自己设想的幸运。受父亲旧交照顾,在一个私人画展中心“勤工俭学”不到半年,他妈咪就赌气将许多财产一次性渡让给他:那意思大概是,你刻意这样做,是要世交亲友都谈论你的外祖父母疼惜你留下信托给你,而你的亲生妈咪却辜负她的父母待薄你吗?
    邓特风妈咪的事业重心移到美国,那位Uncle David约他吃饭,代他妈咪查看他的状况过几次。一次喝茶,竟对邓特风感叹:你妈咪有时像个小女孩。说这话时满面春风,邓特风唯有默默。觉得他真是很爱她,才可以这样肉麻。
    他逐渐不再抗拒妈咪的这伴侣。不是所谓“长大懂事”,而是更明确的,感受过爱,所以不忍心再苛责。固执尖锐如他,也能够被改变,不再把自我和他人对立,因得到一个人,对整个世界包容忍耐。
    幸福的人都相似,爱和幸福表露出来既雷同又俗套。邓特风情愿更俗。假使艺术家唯一的伴侣是孤独,那么从遇见陈一平起,他注定无法再去做一个艺术家。大脑里全是恋爱,又怎样。不凡是一种尖锐疼痛,这世上怀抱天赋又具备抱负的人未免太多,能沉湎于平庸是邓特风人生中最大奇迹。
    那年陈一平到纽约,纽约大雪。他搭乘出租到公寓楼下,楼中开着暖气,邓特风比他早到公寓半天,正在擦地。
    他确实不会做家务,客厅羊毛地毯卷起,木地板上满地反光的清水,像发水灾。放置画框的木架空荡荡放在厅中,那上面的画还未画完。
    在RISD第一年,邓特风每天抽十小时练画。他完成了很多作品,一幅也没发给陈一平。
    陈一平见过他狼狈的许多面,但邓特风依旧执拗地只愿将最好的作品呈现在他面前,第一年画成的所有都不符合“最好”这个标准。
    在绘画外他选修了一门Brown大学的文学欣赏,给陈一平写了很多“想象力凌驾于理性认知之上”的情诗。陈一平问他:你要转修英国文学?邓特风骄傲又矜持地回复:我不爱英国文学,我只爱你。
    邓特风是跪在地上擦地板那种擦法。手指都浸在水里发白,见到陈一平就不知所措地松开手,不知该不该立即为未完成的画罩上白布。陈一平把他拉起来,那么奇妙地,两个人站在一滩水中,陈一平没有拥抱他也没有接吻,只是自然地挽起衣袖,拿开画架,陪他做事。
    将水吸净,擦拭,薄薄一层水被暖气烘干。玻璃窗泛上朦胧的白雾。
    他们做`爱。
    阿祖私下问过邓特风:你知不知道怎么和男人做?
    邓特风当作听不见,阿祖一面腹诽,一面给他打包了教学片合集。阿祖内心也很复杂,他倒是不会因邓特风和男人搞在一起就疏远这个朋友,不过热心帮他上网搜GV时还是没好气在想:大哥,你要是会搞男人就好了。我怕你被男人搞啊!
    现在被搞在所难免,有性知识被搞总好过没性知识被搞。
    邓特风知道他怎么想,却不会多事去告诉他你想错了:他会让我做比较多。他才不要把和陈一平相处的事说出去,邓特风不要让别人知道陈一平究竟有多宠他,这是仅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
    于是每个人都继续想当然地“误解”他们的关系,邓特风继续心情很好地研究教学片。
    他告诫自己很多回,不要每个举动都征求陈一平许可,这样只会让他厌烦;更千万不要……太早高`潮。虽然陈一平知道他是处男,如果做得足够好,是否就不会那么明显的像个处男?可第一次还是一团糟糕一塌糊涂令邓特风恨不得陈一平忘掉。
    他太担心陈一平没感觉,或是感觉痛,看阴`茎是否还在勃`起状态来判断不够,总要不停断地去偷看他的眼睛才能确认。又为自己反反复复需要他确认而觉丢脸,迅速移开眼光,几次三番莫名脸红透。呼吸都呼吸不得,压在陈一平身上负气地伸展四肢紧紧贴着他,插入蹭了几下就射出来,让他大脑空白断线,反应过后,很久抬不起头。
    每一次让邓特风做,他都恨自己做得不好,想着下次一定会有进步,希望陈一平记住下次,不要对前次有印象。
    第一次做`爱只可用尴尬二字形容,尴尬是会传染的,陈一平从未试过这么尴尬的和人做`爱,初次都没有。邓特风的尴尬让他都变得尴尬,但是这种尴尬不会扫兴,只是感觉,很特别。
    从六点到八点,窗外是铺着雪的黑夜。教学片到用时方恨少,邓特风第一次做完,一刻不停地用密密的思绪念头谴责自己观摩太少,都没有记到心里。把脸埋进被子,想问陈一平做完会不会难受也问不出口。只听见浴室水声哗啦。
    陈一平洗浴过,单膝跪上床把他从被子里挖出,头发仍湿着,却在问他:“要不要出去吃东西?”
    看教学片之余,邓特风有穿插着看方太教下厨,打算为以后在一起学煮菜。但公寓冰箱是空的,并没有让他施展的机会。
    他真正和陈一平做过爱,反而急性尴尬爆发一样不敢直视恋人,启齿问:“你不会……不舒服……”
    “没有。”陈一平温和地回应,接着取笑他:“跟你做我好饿。”
    邓特风更丢脸的是,他也饿了。好像一天都精神紧张没有进食。
    就这样第一次做完,不是喁喁细语相拥而眠,而是夜晚二人都穿上厚衣,出门找一家味道并不好的寿司自助小店觅食。之后去超市购物。
    根本不浪漫,说出来更有点无厘头。
    纽约冬季雪重,铲雪从不及时。可是奇怪地,能一同听着圣诞欢歌,呵着白气走过长长的带雪街道,那些分离思念和孤单,都是值得的。邓特风在一盏海报灯旁停步,看着陈一平走到他身前两步,看着他的身影,没有来由地怔怔说:“我爱你。”这是他第一次亲口说爱。这时偶有路人,偶有从树枝顶碎落的雪花,但当邓特风的视线里只剩下陈一平存在,陈一平回复:“我爱你。”一切都值得了。他甚至可以从这一秒的这个画面里,得到面对未来三年更长分离的勇气。
    第二年假期,邓特风回温哥华。
    邓特风想与陈一平同居,是一起住在某处而不是如现在那样今天你住我处明天我住你处只过一夜,可他又不知道怎样开口。唯有每次,在陈一平公寓管理处张贴“请拿走健身房内哑铃的住户归还”的公告前冷淡又不满地评价:“这里住户质素一年差过一年。”
    陈一平当然无法听出他曲折泛着酸气的潜台词是:我想你搬来别墅同我住,或者我们一起搬去你外祖父外祖母的大屋住。只调侃他:“还有什么不满足?这里已经是DT。”
    邓特风提得多了,陈一平莫名其妙,米雪却敏锐地察觉到了,她毕竟是个聪慧的女孩,看他人比看自己清晰。
    陈一平与米雪兄妹关系改变。她已长大,向往独立自由,迫不及待要把大哥推出自己生活。
    陈一平认为假期与邓特风朝夕相处理所当然,但不会在此时考虑搬家同居。他们总会同居,同居是与结婚一样重大的决定,不急于一时,可以等邓特风毕业。
    陈米雪当机立断,去遗弃宠物收容中心领养了一只瘸腿的大狗。先斩后奏。她在校外与另一个女孩合住,住处不允许养大型宠物。米雪可怜兮兮地说服大哥:“你看看它,你不觉得它很可怜很值得同情吗?”
    陈一平反问:“你捡它回来我养,我不是更可怜更值得同情?”
    “Alex愿意帮忙的。你让他move in,或者你move in去他那里,Alex很闲一定没问题。”
    突然被提到名字的邓特风咬着奶茶吸管不由呆住。他原本坐在这对出来谈话的兄妹旁边,置身事外地喝奶茶。陈一平转看他,米雪在大哥后面对他不住打眼色。
    邓特风终于吐出吸管,垂着眼睛小心又暗自窃喜地说:“我可以……早晚带它散步的。”
    早晚都帮他带狗狗散步,自然要每天住在一起才可以。陈一平的关注点在宠物带来的责任上,并未看穿米雪和邓特风达成同一阵线的小心思。他只觉得荒唐:“你们这么合得来,不如你们在一起啊,好不好。”
    曾经使心内如沸进退两难的问题,到如今亦能作笑谈。米雪毫不回避,当即小声念:“又不是没试过,没感觉嘛。”
    陈一平当时正在筹备一周后一个学术会议上介绍新进展,无暇顾及其中不妥。次日,邓特风和被米雪取名叫华夫饼的金毛犬都搬进公寓,两周后,又因多了一人一狗公寓空间不够,正式搬去陈家外祖父母空置的旧屋。
    乔迁party上才被江绍一语道破,江绍嘘好友:“有没搞错?Peter哥哥,就是说你为条原本都没想养的狗找了个同居人还‘顺便’搬了个家?”
    陈米雪与邓特风的同盟战线宣告阵亡。
    陈一平不在意,在他心里米雪和邓特风仍是单纯又孩子气,没想到他们能联合一致另有目的。邓特风和米雪却很心虚。
    邓特风回来度假,常常作息混乱,清早起不来。可是接下来几天,他都很主动地早晚带狗狗出去散步。周末陈一平想自己遛狗,醒来时邓特风已经不在,餐桌上有白肠豆子单面煎蛋吐司和橙汁,白餐碟下压着一本画册,是邓特风几天时间赶画完成的,柠檬的道歉始末。
    邓特风那fc2还在更新,陈一平从未和他提过这个秘密盒子一样的小blog,但二人默契地保持共识。邓特风只更新给陈一平一个人看,有点别扭地表达着“我主要是写给自己,可是也想被你看到”的内容。
    假如他们吵架,他们当然,像普天之下无数情侣那样,会有分歧会有争端,第二天,最多第三天,陈一平刷新那blog,就会看见邓特风画的反思与道歉。
    这回却是涉及很多人,他原原本本交代了起源,柠檬和樱桃米雪约去gastown的Catch 122吃brunch,连“这样会不会不太好”“你怕什么啦!我哥再生我们气也不超过三天”这些对话都记录下来。还有一些令人发噱的细节,一幅图里柠檬用吸管插着柠檬水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头上的思维框里想的竟是很愧疚的:难道你还……喜欢我?
    樱桃怔怔看着他,旁边注明:30秒后……樱桃发自内心地说:“因为你长得好看呀!”确实是米雪说得出的话。她就是无理由喜欢一切长得好看又blingbling闪光的人、事、物。
    卡通里樱桃用樱桃耳夹表示,柠檬的单肩包上有柠檬,草莓是衬衣一粒纽扣是草莓形状。唯独江绍,真正头顶香蕉。最后一页,邓特风甚至画了江绍两幅设计图,一幅头顶香蕉皮,一幅头顶香蕉再插一把水果刀。他解释说原本想画成这样但是因为江绍是陈一平朋友不能太不尊重他,所以头顶香蕉已经权衡之后是手下留情的后果。多画这样一页,那意思分明是“你应该为我的善解人意夸奖我”。
    邓特风带着金毛犬进门,牵着它在朝阳林道走了许久,人在运动服下,微微出汗的样子。他解开狗绳项圈让大狗在院子里扑到树下落叶中,迟疑地在餐厅外站住,一边肩膀靠着门框,想等陈一平看完画册的反应。
    陈一平倒水给他:“我没生气。”
    邓特风接过玻璃杯,掌心被杯底压着,换个手势,又问:“真的没有?”
    “没有。”
    “哦。”邓特风这时局促地点头,好像终于知道自己表错情,向卧室走,中途又转身说:“我好困。我再去睡一下。晚上……我可不可以不带它去散步了?”
    餐厅门外有一个小角落,挂了画,又有一扇玻璃窗。阳光照射外面的大树,他的睫毛是金色的。
    陈一平笑他:“嗯。”
    他慢慢眨眼,像被那一声戏谑地回复打开个开关,不由自主地动嘴唇说:“我只是想早点和你住一起。”
    陈一平终于控制不住,依旧笑着,低头去吻他。
    睡到午后,才看见米雪的信息,问他大哥消气没有。邓特风自己担忧错了一场,怎么能让一条船上的米雪不头疼就松一口气。他便只回:对我不生气了。误导米雪长吁短叹,怎么大哥越来越偏心,轻易原谅他,反而对亲小妹苛刻。
    这时陈一平听见他醒来下床,走到卧室门口,抱着手臂在看他。邓特风脸红一下,发觉被他这样微笑凝望等候起床是件过分幸福的事。
    陈一平坐到他床边问:“三点,想吃什么?”
    他就很模糊地答:“去温哥华岛,吃龙虾。”
    “好。”陈一平捏他鼻梁:“傻猪,起床了。”
    真的很肉麻,明知很肉麻,却不怕肉麻,乐于肉麻,像喝一杯热量极高的可可。邓特风觉得自己和他在一起简直是发痴,却又张开手臂抱住他的腰,安心到睁不开眼也要蹭两下,含糊说:“让我多揽一阵。”不要含蓄,能多极端就多极端吧,被旁人说腻都当他们在嫉妒。
    心怦怦跳地抱够几分钟,陈一平拍他,叫邓特风:“问米雪要不要一起。”
    邓特风失去他的怀抱,“哦”一声挪开,发消息给米雪。果然,她回话:龙虾!我好想吃龙虾!可是怎么办,你都说了大哥没消我气。我怎么来嘛。
    邓特风踩着拖鞋走出去,说:“米雪不来。”心里暗暗高兴,多好,没有人打扰。
    他们去温哥华岛那家Bridges,招牌上高高顶着鱼与龙虾的那家餐厅。
    海风吹拂,阳光普照,海边休闲的游人,男男女女外套长裙都被扬起。陈一平一直没放开邓特风的手。
    这餐厅同时做口味极佳的Gelato,有一种少见的蜜酒口味。一位棕色卷发的女侍招待他们,陈一平问邓特风是否要试吃意式冰激凌,先点一杯给他。女侍甜美地笑着去盛冰激凌,然后记录菜单,前菜是虾与带子沙律配墨西哥薄饼,海鲜沙律中拌入果醋,十分开胃。主食是用一点胡椒与盐调味的龙虾,劈开两半,能大方的用刀叉取出红白的肉,蘸取融化的黄油与一点点蒜制成的酱汁吃。餐盘旁不送面包,另外端上了烤薯块以及蔬菜。
    他们坐在室外阳伞下,花坛旁,近在咫尺就是岩石的阶梯和丝绸般粼粼闪光的海面。阳光照在海港对面的白色高楼上,反光的高楼如同会像冰激凌融化。
    邓特风的心情也如冰激凌融化,松软细腻,吃饱后与陈一平沿海滩漫步,看海鸥停在码头木杆与游艇上。临走还在公众市场内买了熏肠烤小羊肋排肉,和本地产新鲜蔬果。
    他想与陈一平过这样的日子,终于可以感受与陈一平过这样的日子。
    每次假期回到温哥华与陈一平共度,他作息混乱,也是因为夜晚不敢入眠,害怕醒来发现一切只是一场大梦:他仍只二十岁,孤身一个人。与他这样相配,会这样深爱他的恋人纯属梦中大脑虚构。——不是有这个人他不曾遇见,而是这爱人根本不存在于世上,今生今世都无从遇见更不可寻得。邓特风居然被这种猜想折磨。
    如果爱情只是自己欺骗了自己,所有甜蜜将倍觉辛酸。他最幸福的时刻,亦是最患得患失的时刻。这恐惧或许会如影随形,伴随他一生,邓特风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天性如此悲观。一生不得到陈一平的爱还好,他尚且可以像以前那样从来冰冷,冻到麻木不觉冷地活下去,可是一旦得到,就绝不能再失去。否则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他是这样爱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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