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小吾曹州县吏

2 易钗为弁


一夜之后,穿越过来的人明白了大概情况。
    她在现代估摸是死了,然后不知怎么附到这位“太平公主”身上,“太平公主”姓云名染,年方十六——居然跟她同名同姓,所以冥冥中有了渊源?她不得而解,只是目前姓云的这家够倒霉的就是了。
    古代的云染一家三口,祖上原是大家,到了云染的哥哥云澂这辈,渐趋没落。老爷子当过吏部大员,后来得罪了人,开缺回籍,闲散在家,唯一的收获是老来得子,四十五岁上得了第一个儿子,大喜,取名澂;六年后云夫人再度老树开花,取名染。儿女咿咿呀呀承欢膝前,自是乐事,靠着祖上余财,老爷子不再出仕,把所有希望放在了小一辈身上,连带云染也是饱读诗书,云澂更不消说,满腹经纶,小小年纪就有了“才子”之称。
    然而好景不长,云澂十五岁云染九岁的时候老爷子一病不起,不多久撒手人寰,家族里有人暗生歹意,欺他们孤儿寡母,设计将家产分走,云澂不服,却不知官场黑暗,几场官司打下来,非但没有取回该有的,反而逐步落入举家食粥的窘境,仆人渐渐散去,最后只剩云良一个忠心耿耿的老仆在身边。
    官司打了三年,把云澂打得是灰心丧气耗尽元神,幸而云夫人有见识,劝儿子讲,只要人在,希望就在,千金散尽还复来,鼓励儿子去考功名,他日东山再起,不愁昂不了首做不了人。云澂最是孝顺,也是舍不得老母亲斑斑白发再来受苦,于是发愤,前两年未中,第三年终于取了进士,到了京,可榜虽发下来了,却非榜下即取,其时官多缺少,补缺要等,云澂等了半年,尚无消息,坐吃山空,不免焦急,便厚着脸皮打点几样礼品,去找他爹曾在吏部当差时的朋友问计,那朋友指点他,好地方的差使难等,如果世侄不怕苦,倒是有一条路。
    什么路?
    西南不靖,昔日凰德时曾大大整治过一次,可惜后来江河日下,如今更是杂乱不堪,朝廷派去的能找名目回来的都回来了,所以部里最近可能要新拣一些官员重新发派,那里很苦,大家都不愿意去,世侄如果有意,可以举荐一二。
    云澂想一想答,再苦,也比坐困愁城好。
    这下事情进行得很顺利,云澂很快领到了官文,摒挡赴任,携妹带母,加上云良,总共四口先由京赶到渚州,然后雇了一条船,溯江西上。一家人快快乐乐正踌躇满志之际,船过剑门,云澂忽患腹泻,也不知是吃坏肚子还是怎么,剑门一带最是滩险水急,既无法中途停留,亦无处可以延医,只有从行囊中取些成药服用,却并无起色,等堪堪过了剑门,刚到所属任的江州境内,云澂一瞑不视了。
    云夫人哭得死去活来,云染一时想不开,投江自尽,幸而艄公发现及时,把她救了回来——而正是这一因缘,真正的云染飘然仙去,醒来的,是现代女性云染。
    “孩子,”朝霞初上,哭了一夜的云夫人睁着两只熬得通红的眼睛,拉住女儿的手:“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又何苦这么傻,要随你哥哥一起去?”
    她拉住她的手是那样紧,云染想,是怕剩下的唯一的女儿再出事吧。她竟然那样伤她的心,慈母尚在,女儿岂能不顾?
    树欲静而风不止,原来的云染恐怕从未试想过,当子欲养而亲不在时,多么噬人心肠。
    既然原来的世界已经不在了,疼爱自己的爸爸妈妈也不在了,望着面前憔悴而疲惫的妇人,她拿出尽大的温柔,坚定反握住她的手,凝视着她的眼睛,轻声道:“娘,你放心,云染不会再做傻事。”
    女儿变了。
    云夫人这一刻清清楚楚感受到。
    以前的染儿,知书达理,美丽,善良,然而也荏弱;此刻的女儿,依旧美丽,只是,目光变得沉稳镇定,令她想起死去的老爷,他曾说,他看过的最美的眼睛啊,像塞外的晴空一样明媚,而拥有那样美丽眼睛的人啊,心胸必然也像草原一样宽广。
    她没有亲身去过塞外草原,可是老爷细细给她讲过,这一刻她忽而产生错觉,她看到了那样一双眼睛。
    老爷,那是你在保佑我们么?
    云良也察觉到了小姐的变化,他心里默默想着,手头做事,先到后船办盘子,蒸了一尾鲫鱼,剥开几株鲜笋,艄公帮忙料理停当,都捧到中舱,对云夫人及云染道:“夫人,小姐,一日一夜了,先吃点东西罢。”
    云染这才觉得肚饿,却见只摆了两双碗筷,不由问:“你不吃?”
    “小姐说笑,怎敢同桌。”云良答。
    他们虽然落魄,大家规矩却不改,云澂骨子里的架子是从未放下的。可如今不同,一,这种时候,她们母女多要靠他打点上下;二,云染已不是原来的云染,她以前虽当到主管,却从来没有阶级观念。因此她想了一想,道:“良叔,大家如今生死与共,早已是一家人,我们从未把你将下人看待,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真正的叔叔。”
    “小姐,这万万使不得!”云良愧不敢当的神色,当即躬腰。
    云夫人也有些纳闷,看着云染。
    云染却起身:“请坐。”
    “不不,小姐——”
    “莫非良叔看不起我这个弱女子?”
    “可是,夫人——”云良把求救的目光转向现场另一位女性。
    云夫人确实不是很赞同,她们家是诗书簪礼之家,无规矩不成方圆,上下如果能随便逾越,那成何体统?
    云染示意母亲少安毋躁,笑一笑,道:“良叔就让我做这一回主,非但良叔请坐,艄公也请一起过来坐,他一把年纪沿途护送,辛苦了。”
    不等良叔反驳,她转身出门,留下云良变得深邃的目光。
    艄公正蹲在烟篷子底下就着一碟腌萝卜和饭吃,见云染来请,眼珠子差点瞪出眼角眶,但云染不说则已,用他们部门的话来说,“出则必胜”,是职员们敬仰的“大神”之一,因此三下两下,艄公被她劝进船舱,对着夫人和云良二人,嘿嘿抓着后脑勺。
    四人吃完饭,艄公十分殷勤的收拾残肴,其他三人默默不说话,艄公收拾完,略有踌躇,云染最会观察人,问:“阿伯,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啊是这样的,”艄公道:“多谢夫人小姐赏饭,只是小老儿想问问,这船不能一直停在这里,敢问夫人小姐接下来是什么打算?”
    云良有点生气:“我们想停就停,想走就走,用不着你催。”
    “客官您千万别误会,”艄公局促地:“不是小老儿催,既然公子大小是朝廷命官,出了这种意外,照理小老儿该上岸禀报本地的县太爷,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云染问。
    “只是——最好不要。”
    “哦?”听到这里,云良云染都奇怪了,“为什么?”
    艄公答:“夫人小姐不把小老儿看轻,小老儿自然也将夫人小姐看重,不得不说实话。县太爷是地方官,事无大小均要管,他见出了人命,定然会责成咱们出境,到时,只怕面子上不好看,还耽误工夫。”
    云夫人一听,又要流泪:“难道咱们就这样回老家?好不容易出来了,没承想……”
    相处了多日,艄公也大概知道她们处境,陪着抹了两把泪。
    云染轻声安慰夫人,好容易把哭声收住,道:“娘,事到如今,也只有回去慢慢再作打算了。”
    “孩子!”夫人道:“咱们进京前把所有田产都变卖了,回去无片瓦遮身!况且你哥临走前在祠堂里当着一众本家的面发的誓你忘记了?如今……教我们怎么有那个脸,娘倒也罢了,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又怎么能受得了人家指指点点?”
    云染并不清楚以前情况,听她这么一说,除非能扬眉吐气,否则怎么也不愿回去的。
    她只有找云良拿主意:“良叔,你有什么计较。”
    云良没搭声。
    云染见状,琢磨着道:“夹在中途,回不得,就只有去,只有去……”
    硬着头皮先到江州再说?然后呢?
    她想着女子在古代能做什么,做金融的她首先意识到,没有本金。投资是钱生钱的生意,没有本金,难以积聚财富,那么,怎样挖到第一桶金?
    要是在现代,贷款炒股什么的,她可以想到办法千千万,然而对于现在所处的这个时代,她却了解得太少,从良叔透露的信息中,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到了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仅从阐述的一系列朝代、皇帝、年号来看,唯一可以确定的,绝对不是中国古代的任何一个时代。
    这个朝代叫平安王朝,自元帝统一起,经□□、太宗等等十几代,至当今世祖,共治世三百余年。国家统一,外族虽有,但绝够不上扰攘;内乱也时不时发生,不过在袁、端木、方、姚四大世家的辅佐下,也算稳定。最让人啧啧称奇的是这个王朝的第九代皇帝竟然是个女皇,她从当年文帝留下的乱摊子中起家,以凰德纪年,平内乱,兴农利,定西南,虽只在位短短三年,却创造了让后世津津乐道的盛世。
    “既是盛世,为何只在位三年?难道她患了重病?”她这样问云良。
    “不是,她是自愿退位的,”云良说,“皇室秘辛,外人并不清楚。”
    “那她的儿子继位了?”
    “不不,女皇退位时还年轻得很,甚至未成亲。”
    这就更让人好奇了。但看云良不愿意多谈的模样,云染是沉得住气的人,也就没有再追问。
    船篷里一时寂寂无言,艄公悄悄退了出去,云染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云夫人更是五中茫然。
    “有一个办法,”云良沉思很久,终于开口了,看着云染:“此去上任,在当地并无亲故,那里的人也并不认识我们。”
    云染接下去:“所以——”
    “如今我们无半文多余之钱,勉强为公子打了棺材之外,再返程连船费都付不出,如小姐所言,只有往前去。”
    “可是怎么去?”云夫人道:“阿澂都已经不在了。”
    “云良斗胆,请小姐女伴男装,顶了少爷的名字去做官!”
    一语惊人。然而惊人的背后,云染的思路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此法绝妙!
    “这、这怎么行——”云夫人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连连摇头,又向女儿道:“对吧?”
    换做以前的云染肯定不行,但现在的云染却哦了一声,直直看向云良:“良叔信得过我?”
    云良道:“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全看小姐了。唯今之计,只有趁荒郊野外,把少爷悄悄埋了起来,三年两载后,小姐积下盘缠,再来扶少爷的灵柩回乡,到时再改装换容,就是耽误了些青春。”
    “不耽误不耽误!”云染想,她从三十一变成一十六,赚得不少呢,况且两三年后也不到二十,早得很,因此道:“良叔这是一举两得之计!”
    “可是染儿,”云夫人还是大摇其头,“就算你念过书,这官场上的事儿你怎么应付得来!再说,相貌怎生冒充得过?”
    “小姐身形高挑,比男子说是矮了些,不过不是大碍,”云良道:“况少爷本就好模样,小姐言语谈吐多多注意,把眉毛画浓些,大可一试。”
    “是啊,娘,”云染已经完全活过来了:“我们现在就去换装试试。”
    云夫人不动:“这太荒唐了……”
    “夫人请放心,官文上形容的相貌是‘面白无须’,年纪廿出头,完全应付得过。”云良道:“从现在开始,我会一点一点将平日该注意的及官场上的应对礼节悉数教给小姐,小姐聪慧过人,定能承继老爷少爷之遗志,不使云家陆沉。”
    一语成谶。以后的云染,岂止发扬云家,更是百世流芳,成为平安朝史书上鼎鼎有名的一笔。
    计议已定,连夜动手。艄公自然瞒不过,云良还在犹豫,云染当断则断,干脆一切都摊开来说,艄公原本就不愿多事,见她如此坦诚,更为自己见证了一桩奇事而激动,当即表示绝对保守秘密,同时帮手替她们上岸找来一口薄皮棺材,就在岸上就殓。
    乌云遮月,云良艄公两人用铲子挖好土坑,当棺材放进去之后,云夫人再忍不住,又不敢大哭怕惊动人,掩着手绢直哆嗦,云染叹气,轻轻环住母亲。
    她本比一般女子高,云夫人正好过她肩膀,一下埋在女儿怀里,放声痛哭。
    “撒最后一把土吧。”云良语气低沉。
    云夫人撒了土。云染也捧上,落下之前却问云良:“我哥为什么要当官?”
    “唔?”
    “我的意思是,他当官了以后要做什么?”
    “……”
    “最迫切的,应该是能衣锦还乡。”
    云良承认:“是的。”
    “喔。”
    没有立碑,大家默立哀悼了一阵,云夫人喃喃保证道:“阿澂,娘一定会来接你回去的,一定会来接你回去的……”
    上船的时候,乌云散去。
    这天是十四,云开后,月亮竟出奇得好,一轮清光,倒映在银色的长江中,上下辉映,是平生绝难领略到的好风景。
    几人一下怔住。
    好一派光风霁月。
    悄立半晌,云夫人在艄公搭搀下上了船,云染与云良稍后,“如果刚才否认,那是骗人的。”云良忽然出声,“我不想一开始就骗小姐。”
    云染颔首:“我知道。”
    “但少爷的报复决不止此。”
    “我也知道。”
    “那么……”
    “我不会让你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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