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第二天开始,称呼什么的就开始变了,云染正式换成男装,摇身一变为“公子”,名字当然改为云澂;云夫人依旧是“夫人”,只有云良,云染一定要认他为叔叔,云良力辞不受,艄公中间打圆,笑道:“公子心中敬重,大家自然看得出来,也就不会亏待了。”
不错,云染转念一想,不再执着,云良如释重负,接下来为她讲解官场的一切,自官制到称谓,以及西南目前状况,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消多久,云染已经有了初步了解。
西南有僰,据说是十分悠久而古老的民族,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平安王朝建立以前,它就已经存在并生根,于崇山峻岭间衍生出庞大支系,虽然后来各民混杂,但僰族仍是主体族,它是西南的暗中帝王。
“想来朝廷必然头痛得很?”云染道。
讲解的云良停一停,“是的,本朝自元帝以下,无不为之忧心忡忡。太宗算世间难出的雄主,但对僰人之政,也不过尽量迁民,晚年才实现暂立土官,是谓‘土官治土民’。真正大治,要算凰德,一年兴科举,一年振农利,最后一年,平西南,从此将西南分为三州,统一于西南道下,由朝廷派遣官员入治。”
又是那个女皇。云染听了,问:“本朝以前难道没有科举入仕一制?”
云良摇头,“话说当年此政一出,反对者无数,如果不是再没其他皇室继位人,只怕女皇……但从后世看,却是泽福千秋的不世功业!”
科举?云染看他略显激动的样子,心中想,莫非女皇也是穿过来的。
不对,有问题,之前云良说女皇退位时甚至未婚,现在又说“再没其他皇室继位人”,如果女皇退位,接她位子的又不是她儿子,那后面践祚的轩帝一脉是哪里冒出来的?
复杂啊复杂,算了,以后再说,她现在更应关注是她将要到任的地方,看起来并不比皇室简单。
于是她问:“我要到任的叫葭来,是个什么地方。”
云良一一解释。西南道三州,分别为江州、益州、宾州,三州下面又分三郡,江州辖沈黎、冶鄨、越嶲郡;益州辖治绵、巫山、刚氐郡;宾州辖朱提、鱼凫、蚕丛郡。九郡下面再分三十一县十五寨,葭来属沈黎郡八县二寨之一。
云染心中算了算,“沈黎是个大郡?”
“公子明慧。”云良赞道:“沈黎乃九郡中最大者,占据了西南险山恶水中最肥美的一块平地,人口最多,发源最早,南接僰山,僰水经流,也是大部分宗姬之僰所在地。”
“宗姬之僰?”
“前面所说,僰人发展到现在,已经有了很多分支,以最初姓氏为区别,最尊贵的一支为宗姬,以下依次为廪君之僰、太皞之僰、丹山之僰、后照之僰等等,前五族构成了主体,公子,千万记住,不要惹到他们。”
云染点头,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她懂,而况云澂为何如此容易得到这个官职,不言可知,这些什么什么僰就是那些官员都待不住的原因。
“不过公子也不必太过担心,来之前我们听说,僰人虽然强悍,然以宗姬为首的五族经过百年起落,如同中原世家大族一样,并非所想象的那么横行霸道,特别是宗姬、廪君两族,一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云染不以为意的笑笑,表面上也许如此,谁知道暗地里如何?
“老爷从小手把手教公子写字,所以我想读案判案应该没有问题,只是字迹方面——”
“等等!”云染突然道:“毛笔字?”
“怎么了?”
云染定定神,“没事。”
“染——哦不,澂儿呢?”云夫人一整天没见到女儿,晚饭也不见她出来吃,问云良,云良指指门缝。
云夫人往里望去,小小的舱里点着白烛,桌上摆着两菜一饭,没动,云染正左手拿一本书,右手用笔沾墨,边看边写。
“这么用功,”云夫人心疼,“难为她了。”
“这是好事。”云良欣慰地,“不过夫人,待会儿若公子还不吃,您就进去劝劝吧。”
“嗯。”
半个时辰后云夫人进去将饭重新热了,督促着云染吃完,云染又看一回书,良久,方吹灯睡了,云夫人与云良也才分别悄悄睡下。
两日后到达江州棠溪流霞渡,此后转为陆路,三人告别老艄公,眼见日头将沉,决定先找渡边的客栈。一路过去,客栈倒有三四家,可是都住满了人,仔细一问,原来明日是僰族的摆夷节,乃一年中唯二难得的盛会,而棠溪,既是江州的入口之一,又在江州与其他两州的交界处,所以规模更是庞大,附近县村的都会赶来,历时三天。
“从今晚儿开始,”店主说,“所以你们现在才来找住的地方,迟喽!”
“我们已经找了很多家了,”云染说:“你看能不能帮帮忙,我们凑合着住一宿就走。”
“你们不是来参加摆夷节的?”
云染摇头。
云染女扮男装俊秀非常,店主看看,“还有一间伙房,平日我们是给临时请的伙计住的,你们要是不嫌弃——”
“行行。”云染看一眼云夫人,云夫人点头,“但是云良……”
“没关系,我在柴房搭个铺好了。”云良答。
“柴房要算一半钱。”
“可以。”云染答,朝云良道:“良叔,委屈你了。”
“没事。”
谁的肚子咕咕叫。
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云染掂掂钱袋,问店家可供饭菜?
“当然有,”店主招呼一个跑堂的过来,“小二,先给这几位客人介绍饭菜,然后领着去看房!”
“好嘞,三位,请!”
吃饭的地方也挤满了人,在外面临时搭了张桌子,云良还是不坐,这回连云夫人也劝了,“出门在外……”
云染抬头问最简单的饭菜是怎样的,小二答,荤菜百文一碗,素的一半。
“百文?”云染道:“贵了些。”
“不算贵了,”小二道:“咱这饭可是随客人吃,不算钱,已经很便宜了。”
饭不算钱,那还差不多。云染道:“那就来个一素一荤,上大碗汤,和饭一齐搬上来罢。”
那边云夫人还在劝云良,云染则开始观察周围风土人情,这里人的穿着与自己所穿不尽相同,女子右衽是右衽,但多无领,托肩滚边,以金珠为扣;下身是细褶裙,颜色鲜艳,桃红、浅绿最盛,以一条围腰系住。发髻亦很特别,竟梳在额前,留出发梢飘于脑后。
而男子的衣服则层层相叠,有四五层,只最里面的系带,其他都敞着,露出层次。
再看建筑,倒也跟平常旅游时看到的古迹相差不多,唯一特别醒目的是几百步外一幢抬梁式建筑,大木密叠的重檐,约有七层楼之高,这使得它在周围一片平屋中突兀而出,飞顶翘角,如同一只展翅大鸟。
“咚——咚咚——”
正注目间,一阵鼓声从那楼中传出,穿霄遏云,周围人都兴奋起来:“摆夷开始啦,摆夷开始啦!”
他们把碗筷一放,朝门口涌去,云染护住云夫人,“怎么回事?”
小二托盘把饭菜端上:“王孙鼓一响,表示今年的摆夷节正式开始,三位是远来的吧,赶紧吃了去看看,可热闹着哪!”
云染给云夫人盛好饭,自己也盛了,余下全推给云良,一边问:“小二哥好眼力,看出我们是外乡人,跟我们讲讲,摆夷节到底是干什么的?”
受了夸赞,而且客人们一下少了那么多,小二就有空说了:“摆夷是我们僰人祭奠先祖的一个节日,据说当年中原人入侵,正值稻谷吐穗青黄不接时节,祖先为了逃命,就匆忙做了大粽粑逃命。后来每到这一天,家家户户做大粽粑,带荼木面具祭祖。”
“原来如此,那刚才说的王孙鼓又是——?”云染指指那栋气势宏阔的楼宇。
“那本是韩家的檐楼,韩家没落后就归咱们县衙管了。旁边有一个白玉台,据说是当年韩王孙吹箫之处,有时候夜间还能听到箫声呢!”
云染道:“听你口气,那个叫韩王孙的应该早死了。”
“当然,”小二答,“都凰德年间的人了,哪能活到现在?”
云良突然开口:“韩家是近百年来西南出的唯一一家中原人巨富,而韩王孙,无论入仕出仕,天下闻名。”
“是的,要不然王孙鼓干嘛叫王孙鼓!”小二满是自豪的道:“听我们老人说,当年韩家的银子,回炉铸成大方砖,随便搁在墙脚下,当墙墩!”
“不怕偷?”
“不怕!因为搬不动。”
云夫人一下笑了,云染也微勾唇角,想起中国古代那些故事,“是,我也听说过,有些银块大起来四个人都抬不动,所以有个名称,叫做‘气死贼’。”
“哎呀这位公子有学问!”小二拍掌:“正是这个称!”
感情一下近乎了,吃完饭后小二带他们看房铺床分外热情,本来是不必伺候茶水的,也主动送了热水毛巾过来,总算安顿停当,云夫人泡着脚,看着一身男装立在窗前的女儿。
做梦也想不到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曾经家财万贯,如今身无分文;曾经以为一心一意可以倚靠的丈夫儿子撒手走了,留下她们母女,前路茫茫。
可是奇异地,收拾起痛失爱子的心境后,她对她现在的女儿有信心。
现在的女儿。
是的,她的眼睛,她的神情。
自己是她亲生的母亲,十六年朝夕相处,岂会不熟悉女儿的一切?只是她不愿意去深想,她在世间再无至亲,她不想再承受一次失去。
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不重要的,也许经过某些磨难,才会明白。
还有人叫自己“娘”,她已经心满意足。
“……是不是该去拜访一下知州?”整理了下思绪,云夫人打破沉默。
“呃?”
“江州知州府、沈黎郡守府均设在本地,他们都是你的司官,你又是新上任的,应该去拜一拜。”见云染不答,她迟疑了下,又道:“知州隔了一层也就算了,但郡守是你直属上司,以前你爹在的时候,每有新的差使,除了当地大老爷,与衙门有关系的文案、幕僚,都会有一份礼……娘是不是太啰唣了?”
“不,娘说得很对,”云染转过头来,“只是,这会儿咱们拿什么送呢。”
“是啊。”云夫人猛然想到这是个问题。
“不过,”云染转了轻快的口气:“送礼是一门学问,会选的,花费不多而为受者喜爱;不会的,化大价钱却不一定起眼。娘,少不得……把那支紫毫送出去了。”
“不行,那是你爹留给阿澂的,咱们一路当了那么多东西,可就是这支笔,阿澂一直没舍得,他说笔如旧友——再说,郡守会喜欢么?”
“良叔跟我讲过,沈黎郡守姓沈名传师,中原人,进士出身,拿这支笔,配一把檀香扇,两样虽然勉强,但也应付得他的身份了。”
最终云染带着笔与扇子来到郡守府前。
门上看这位公子穿得朴素,但容貌出奇的好,不免另眼相看,听她自报是新任葭来县令,将她引至一间小花厅:“有三批客在,您先等着,保不齐会见。”
“多谢。”
小花厅布置雅致,砚台字画,香炉袅袅,云染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望向窗外亭台楼阁,不时有丫鬟来回走动,巧笑嫣然。
“奇了怪了,今儿个丫头们怎么这么多?”一个胖子推门走了进来,“嗬,有人在!”
“是的,张老爷,麻烦您得等等。”门上朝云染笑笑,给他们做介绍:“这位是葭来县新任县令老爷云大人,这位是本县棠溪令张老爷。”
“张老爷好。”云染起身。
“出去吧。”张老爷打发了门上,绕着云染转两圈,“嗬嗬,我算知道了,原来小丫头们都是冲着你来的!”
“阿?”
“坐坐坐,”张老爷推她到椅子上,“老弟,人长得俊就是好,不像我,买了恁多小妾,老跑,还不是嫌弃我!要我是你,那不倒贴着过来!”
云染不知该气该笑。
“这次好不容易小心着,嗐,谁知碰上元归县那个剌头,偏扣留我的小船,说我家香香冒充官眷,要法办,法办他个屁!”
云染道:“张老爷是因为这个,来找沈郡守想办法?”
“嘿嘿……”张老爷带几分不好意思承认,“元归与我棠溪同属沈大人下辖,为了我的香香,我也只好硬着我的老脸了。”
“既然大家是同僚,云归县令为何要扣留张老爷你的船?便是平常百姓,无故也不该这么做。”反正是等,不找话说更尴尬,云染当打发时间。
张老爷一滞,“嗬嗬,跟老弟你说实话,那、那也是我手下不懂事,按本朝律例,官员不得明着买卖人口,所以为避嫌疑,我跟香香分开船坐。偏偏经过元归,他们水上查得严,办差的不知道这条小船也算本老爷的‘官船’,左问右问,咱手下大打官腔,搞得彼此起了冲突,等老爷我发现出来喝阻时,那办差的已经吃了亏回他们衙门申诉去了。”
“所以元归县令就把你家小船扣留了。”
“是啊,他算着本老爷不好亲自出面!他、他明知道本老爷好不容易找个小妾的,他明知道本老爷不想成天对着家里那只母老虎——”
“既然元归县令认为你不敢出面求情,你就偏偏敢给他看好了。”
“什么?”张老爷张大嘴。
“张老爷应该登门拜访的是元归县令。只要肯拉下面子,坦率陈述,自道无状,到底是同级,想来元归县令不能不卖面子,一定会放行。”
张老爷道:“这——正因为是同级,让本老爷去求他——”
“不是求,是出其不意。”
张老爷来回踱步,猛地一拍大腿:“老弟,听你的,就这么办!”
云染拱拱手。
张老爷抬步往外走,回身又道:“老弟,事成之后,老哥我请你喝酒!”
“谢了。”
张老爷哈哈大笑:“不过到时你不能打我家香香的主意。”
云染微微勾唇,却没注意另一边的垂花门口有道影子,微微顿一顿后,转身消失。
不消会儿有家仆出来:“云老爷。”
“是。”轮到她了?
“我家大人说,今日摆夷节始,不欲再处理公事,礼物收下,云老爷可以回去了。”
“……”
家仆终不忍看到这么个年轻人露出失望的神色,亲自送她出门,道:“云老爷请放心赴任,我们大人交代,他很看好云老爷。”
云染道谢,出了郡守府。
什么看好?连面都没见过,只怕是家仆的安慰之词,或许礼物终究太寒酸了,够不上见郡守大人一面。
星星点点的灯笼挂了起来,远处传来歌舞喧闹声。
不想晚间如此热闹,大概是因为摆夷节的缘故。
云染凝视远方,一时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咚——咚咚——”
浑厚的鼓声再度响起,云染举步,循声而行,来到韩家檐楼前,这里占地宽广,随着王孙鼓的节奏,涌出无数老少按男外女内围成多个圆圈跳舞,带着木质面具,场面十分壮观。
舞自然是不跳的,楼外小摊小贩蚁聚,云染走过去看,卖各式各样面具的,吃食的,乐器的,乐器尤其特别,有一种叫“格以”,状如扁扁水囊,放在嘴中吹,发音清脆;还有一种“浪共”,看着很简单,将木料去皮,用绳索套在两端,拿一根棍就可敲击发声。
云染去试,用两根木料制成的,能得四个音,上根像1跟5,下根像6跟3;依次类推,三根六音,四根八音,音调则通过移动吊挂两根木棒的绳索进行调节,让摊主示范,他双手齐上,左手反复急速敲击同一音调为伴奏,右手则以先快后慢的节奏敲出旋律,用的不过是三根木料,可是敲击技巧已经让看的人眼花缭乱。云染对乐器有特殊偏爱,观了一回,挑一个四根的,左手不动,右手试探性的试音,等哪个是1哪个是7弄得差不多了,断断续续敲起《春江花月夜》来。
当然敲的只是□□部分,开始凝涩,渐渐顺通,五六遍之后,已经颇成曲调。
不过论余音绕梁的话,还是用琴弦更好啊。
她自娱自乐得出结论,放下敲棍,到邻近的面具摊上逛,这个摊上的面具与众不同,画工夸张怪诞,却奇异的让云染觉得有几分威尼斯狂欢节的味道。顾客面上流露的赞赏让摊主十分得意,难得有人这么有品位!
可是这位顾客挑了很多,戴上去也好看,就是不买,此刻看他面上那个古荼造型实在适合,摊主不禁开口:“公子,就是这个!你看你戴着别有味道!我就不多算了,光收个手工钱,你带回去吧!”
云染也很喜欢,在面具下踌躇。
“真的是好看!我见的人多了,实话跟你讲,这个面具做出来几年,可能配上它的人真正不多,公子是有缘人,戴着这个参加摆夷,一百个里回头看的少说也得九十九!”
顾客还是不应,摊主比他还急:“看公子敲浪共敲得那么好,我才愿意亏本卖的,错了这村就没了这店啦!”
“我也知道……”
“我买了。”一个声音插来。
云染与摊主同时回头。
这是云染到这个世界以来第一位见到的美男子。
在以前的世界她并不追星,要让她承认真正美的东西并不多。然而这一次,她必须说,这个男人,无论到哪里,都是醒目的。
单眼皮,一双眼睛带着三分笑,却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压迫感。眉飞入鬓,轮廓清晰,他的相貌已经够好,可他的气质,却更足够让人忽略他的相貌。
宛如瓷器,发出幽沉暗冷的光。
云染居然没敢跟他久对,调开视线,却发现他身后还有一人,双臂环胸懒洋洋靠在刚才云染敲过的浪共前,戴着黄金面具。
黄金面具?
而且雕工繁复细腻,云染闪过的念头是,有钱啊。
“这个面具我买了,”美男微笑低头,没等云染从黄金面具上移开目光,轻轻替她揭下。
她面上一凉。
他面上一诧。
“听公子刚才浪共,曲调别致悠扬,”美男很快回复他三分笑的神情,面具轻轻在指尖旋了一圈,调了个头,又转回来:“送给你。”
多少年后,某人说,那一年的摆夷节,其他记不清楚了,只知道,那晚她被摘下了面具微讶的表情,红唇微启,眼睛明亮,高挺的鼻子,白皙的皮肤。那一刻,纵然彼时以为是男子,可是惊艳到的,不止替她摘下面具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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